她摇摇晃晃,摇摇晃晃,在医生的搀扶下,撑着架子努力地想要迈开步子。然而只是一小步的距离,她身子猛地一晃,又重新坐回了轮椅上。
芝加哥的冬天很冷,地上的积雪被扫在了两旁,可她一次一次地尝试着,额头上的汗珠亮晶晶的。
太阳把汗珠变成了透明璀璨的钻石,刺痛了陈烁的眼睛。
她每跌回轮椅一次,陈烁的脸色就阴沉几分。
双手紧握成拳,随着她每一个动作越来越紧,越来越紧。
女孩子失败好几次之后,她面前的高个子男人对她说:“不要急,急是没有用的,你要更稳才行。”
她坐在轮椅上慢慢地低下了头,半晌才轻声说了一句:“我不急。”
她当然知道急是没有用的。
“我这辈子大概也就只能这样了,我倒是没什么好急的,我只是怕……”半晌,她才用轻到难以辨认的声音说出了下半句话。
“我只怕,只怕哥哥会失望。”
他站在树荫后面,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阻止自己踏上前去。
他的妹妹。
他的妹妹今年只有二十三岁,正处于人生最美好的年纪上。
可是在这样的年纪里,她残疾了,不能行走了,更不能重拾画笔完成她曾经的梦想了。
陈熹背对他,所以陈烁看不见陈熹的表情。
他只能隔着远远的距离望着她,视线落在她那双细得不正常的双腿上。
心如刀绞。
他在树后站了很久很久,久到陈熹的康复治疗结束,准备转身回屋时,他才落荒而逃。
离开以前,他坐在巴士里给陈熹打电话。
小姑娘在那头语气轻快地问他:“哥,你在干什么?”
他听着那个活泼欢快的声音,脑子里浮现出来的却是几分钟前陈熹在院子里艰难挣扎的模样。
他闭上眼睛,稳稳地回应说:“我啊,忙了一天,刚喂完热狗,正准备睡觉。”
他与她应该相隔着一整个太平洋,十一个小时三十七分钟的时差。
他的夜晚应该是她的早晨。
他的美梦应该是她的晨练。
而她此刻言语里的欢乐,也理所当然成为了他所有的痛苦之源。
陈熹开始开心地跟他说起前一周的趣闻。
她去了市立图书馆,看书看得忘了时间,最后急匆匆地往外赶时,有个好心人帮她把轮椅推出大厦了,而那个好心人竟然是个中国人。
隔了几天,她去咖啡馆喝下午茶的时候,粗心大意地把钱包放在桌上,忘了拿走,有好心人追出来把钱包还给她——“哥,你猜怎么着?居然就是上次在图书馆帮我的那个人!”
她只说开心的事,只字不提自己的痛苦。
他只笑着回应,只字不提湿漉漉如同被暴雨淋透的面颊。
***
余田田屏住呼吸,隐隐约约听见了那个男人哽咽的声音。
她从沙发上站起身来,慢慢地走到他的落地窗前,看着半座城市的倒影。
天是灰蓝色的,因为太阳已经落山,而今夜会有小雪降临。
然而雪并不能让她开心起来。
此刻的心情是异常沉重的。
这是他第一次对她提起陈熹的现状。
他说:“我们像是拙劣的演员一样,各自努力地扮演着自己应该扮演的角色——她是一个失去了行动能力却依然坚强乐观的妹妹,而我是一个忙碌工作,却在百忙之中依然惦记着她的稳重的哥哥。”
“可是我们都知道,其实那件事情从来就没有过去,现在的人生并不是我们在电话里描述的那样。她在为失去梦想失去健康而苦苦煎熬,而我在为她的痛苦加倍痛苦,加倍煎熬。”
那个男人是如此不善表露心迹的人,从来都在有意无意地用浑身棱角掩饰着内心的真实感受。
可是此刻,他在电话那边忘了掩饰。
于是再也没有了假面,再也没有了伪装。
他说:“余田田,我该怎么办?如果可以,我恨不得把自己的双腿给她,只要她健健康康的,只要她还是当初那个嘻嘻哈哈没心没肺的熹熹,只要她还能画画……”
“如果能重来一次,我希望坐上车的那个人是我。”
——而那本来就应该是我。我是哥哥,我才应该是追出门的那个人,而不是坐在屋里的那个冷血的人,带着耳机,用青春期的叛逆作为自己对于门外发生的那场争执不闻不问的原因。
如果他能早一步追出去。
如果追出门的是他,而不是熹熹。
也许他本可以阻止这一切的,他可以拦住母亲,可以拦住那辆本来就刹车不灵的跑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