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恒安观察尉迟骏许久,在心里无声叹一句,随即道:“尉迟兄,老将军恐怕不好了。”
尉迟骏呆若木鸡,良久,双肩不可抑制地轻颤,像是被一把尖刀插人心口,
还来不及感到疼痛,浑身已被冻结成冰。
深夜,将军府内依旧灯火通明。
尉迟炯七十寿辰,本是件喜事,到头来却演变成一场丧事。
嘉禾帝一下旨招来宫中医术最高明的几位御医,命他们务必尽力救回老将军的性命。
然而,把脉及检视伤口后,儿位御医均摇头叹道:“伤势过重,回天乏术。”嘉禾帝震怒,下令连夜传讯刺客,在苑妃的劝阻下才打消此念。
尉迟炯弥留之际,日中喃喃自语。
无人听得懂他在说些什么。
管家老蔡一直守护在旁,他伺候了尉迟炯儿十年,对他的心思相当了解,在仔细倾听须臾后道:“老将军是在依依唤着三少爷的名字。”
三少爷便是尉迟骏的父亲。
尉迟骏心头一痛,眼中饱含热泪。
“骏儿。”尉迟炯忽然睁眼道。
“孙儿在。”尉迟骏忙上前道。
尉迟炯紧握住他的手,“不要难过。”
尉迟骏对他的情感极其复杂,既是崇敬又有怨恨。敬的是,他戎马一生,为国为民操劳了一生,应受到尉迟氏族所有子孙的尊崇;恨的是,他始终不承认母亲的存在,害她魂魄无依,和父亲生不能同袅死亦不能同穴。但如今他老态龙钟,原本精光毕露的双眼毫无神采,尉迟骏原有的一点儿恨意也随之消失殆尽了。
“人谁无死,我这一辈子也算是值了。”尉迟炯正了正神色道。
他声音低沉有力,苍白的脸上微微泛红,似是回光返照。尉迟骏心中难受至极,开不了口。
“骏儿,我知道你恨我。”
“不,孙儿没有。”尉迟骏矢口否认。
尉迟炯苦笑,“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当年的事我很后悔。如果不是我执意不准你母亲进门,也不会白发人送黑发人。”
尉迟骏揽一揽他肩头,忍住泪,“您不要说了。”
“我再不说,就永远没有机会了。”尉迟炯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但仍坚持把话说完,“等我走后,你就把你母亲骨灰迁进祖坟与你父亲合葬。其实我早在心里承认了她,不过是抹不开面子开口罢了。”
“祖父。”尉迟骏一时硬咽难言。
“圣上。”尉迟炯撑着最后一口气唤道。
嘉禾帝其实一直坐在床头,“老将军,孤在这里。”
“老臣往后不能再侍奉圣上了,圣上请多加保重。”尉迟炯喘着气道。“孤会的。”嘉禾帝深深叹息,不忍再瞧他。
尉迟炯终于合上眼,最后的神情是安详而舒展的,仿似放下了最重的心事。远处击响丧音,哭声叫喊声四起,尉迟骏神情悲坳,长跪不起。
窗外一轮明月清冷异常,照得人遍体生寒。
不知谁低声说道:“下雪了。”
抬眼望去,鹅毛大雪纷纷落下,转眼问,树上、屋顶上已被银装素裹。烟花三月,本该是春暖花开,却意外下起雪来。
不知是为祭奠尉迟炯的离世,还是在慨叹云清霜的处境凄凉。
尉迟骏在灵堂前守了一夜。
世事难料,前几日将军府还在大摆庆功宴,今日却敲起了丧钟。
数日前,他曾以假死成功骗过柳慕枫等人,使之疏于防范,他得以带兵潜人北辰国腹地;而今日,云清霜为报仇而来,却误杀了他的祖父。
有一块巨石压在他的心底,怎么都喘不过气来。
祖父尸骨未寒,云清霜命在旦夕。救她,势必会引起整个尉迟氏族甚至是尉家军的不满;若要眼睁睁看着她走上断头台,那是比要了他的命更难受的事。尉迟骏左右为难。
于国家之义,他已尽了全力。
但对清霜而言,一次欺骗足以抹杀从前的情意。
从一开始,他就不断地试探她,而当怀疑颜菩便是云清霜时,他安排了一场偶遇,利用清霜的善良,将南溪顺利安插在她身边。
床底下檀木箱中珍藏的秋水剑,她屡次去医馆和柳慕枫密谈,那一包可以夺去他性命的烈性毒药,每一样皆是通过南溪之门传到他耳中。
很多时候他一直在想,若是那一日云清霜没有制止他,明知有毒,他还是会心甘情愿地饮下那杯毒茶。 也许那时死了,他不用面对情与义的抉择,清霜不会恨他人骨,他在她的心目中,也永远是美好的。
只可惜,云清霜在最后一刻还是下不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