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默着,转身欲离去,却又有内人自后室疾步来,躬身道:“王后请大王入内相见。”
她静静躺在内室中,见他掀开帐幔直入幕帏,便坐起欲施礼。他道:“你有孕在身,这些虚礼可免则免。”她亦未坚持,停止行礼的动作,在床头坐正,素面无华,青丝顺垂,蔽去耳鬓,一身白色寝衣,越发衬得她消瘦单薄。
她安闲地看了他一眼,目中无喜无悲。
他坐下,与她默默相对,却久久无言。末了因留意到搁于床边的药丸,才开口道:“医师说你气血两虚,应仔细调理,药别忘了按时服。”
她颔首:“臣妾谨记。”
他于她用的谦词中听出疏远之意,心下浑不是滋味,犹豫半晌,终于决定说一些安抚的言语:“那日,是我忧于政务,心绪不宁,所以不问缘由便对你发怒,也不知道你本想跟我说孩子的事……”
“大王误会了。”她打断他,从容地说,“那日臣妾想告诉大王的并非此事。”
他愕然,问:“那你想跟我说什么?”
她明眸幽深,凝视着他:“臣妾是想去向大王请罪……当年那卷踏弩图,是我窃去给尹国的。”
他怔怔地与她对视,除此以外已找不到适合应对此刻情景的表情。虽然她说的是一个他早已认定的事实,可他似乎从未有过听她亲自承认的准备。
他的反应大概在她意料之中。她冷淡着面色,牵动唇角,浮升而出的笑意掩不去其中一缕隐隐约约的悲伤。
他暂停的思维使他完全忽略了她的神情,他虽盯着她,却是视而不见,惟一句话在脑中回旋:“当年那卷踏弩图,是我窃去给尹国的。”
须臾,又听她说:“大王不欲追问么?例如臣妾如何窃图,如何送出。”
“够了。”他站起,道:“如你所愿,我已知晓。”
不待她回答,他已幡然转身,拂袖阔步离开此地,未有一瞬的回顾。
淇葭默默目送他远去,直至他步履声都全然消失,才徐徐躺下,唤了一声青羽,轻声道:“阖上门,别让风进来。”
青羽关好门,回看淇葭,忍不住叹息:“王后,你这是何苦!”
“这样不好么?”淇葭仰首上望,平静地说:“他若存心猜疑,你就算是死,也都是在骗他。与其日后虚与委蛇,不如早作了断。匿怨而友其人,夫子耻之,淇葭亦耻之。”
青羽道:“但是,触怒了大王,王后以后日子只怕不易过……况且,若大王因此对尹不利……”
淇葭摆首道:“不会。促成和维系我与他姻缘的并非情感,他一直很清楚。所以,他不会因我的和顺而放弃灭尹的计划,也不会因我的忤慢而不顾现今形势,贸然攻尹。外人面前,他必然还会佯作与我鹣鲽情深,誓与尹永世通好的样子。”
青羽黯然道:“可如此一来,王后与大王再难拾往昔恩爱。”
“恩爱?那是本来就不应存在的东西。”淇葭眼波飘浮,低声道,“相见争如不见,有情未若无情。”
侧首看看无言的侍女,她淡淡地笑:“你为何如此难过呢,青羽?从此以后,我们可以安静度日了。”
这年仲春,天官内宰照例诏王后率内外命妇于北郊行亲蚕礼,示率天下,以劝蚕事,兴国中织造。王后及内外命妇先行斋戒,季春吉巳,赴北郊公桑蚕室行礼。
淇葭乘翟车先行,各命妇依次随行。因蚕室筑于近山川处,山路曲折,车驾不免有些颠簸,婉妤大感不适,行至中途即开始呕吐,待抵达时几乎将胃液都呕了出来,四肢乏力,脸色青白,额上不住地渗冷汗。
王后躬桑之前有“享先蚕”的仪式,祭祀先蚕神黄帝元妃嫘祖,因淇葭有孕在身,不便主祭,祭礼遂由其下九嫔占卜曰吉者代行。婉妤得子暾宠幸,已获进封,位居九嫔之列,占卜结果也为吉,原应参加祭礼,但淇葭见她此刻状甚虚弱,便命她随自己在外等待,无须入蚕室祭祀。
须臾,祭礼毕,主祭九嫔奉蚕种自蚕室出。淇葭登采桑坛,立于桑树下,女祝及女史分别奉金钩及受桑的筐相继自北陛升坛,淇葭持金钩采桑,采叶三条,置于女史所奉筐中。同时诸女官亦授钩于内外命妇,王后采桑讫,内外命妇以品阶为序依次采桑,女史执筐一一受之。
婉妤依制采了五条,搁下金钩时已感不支,归位时步履飘浮,险些晕厥。采桑后应在九嫔中选一人再诣蚕室,以桑授蚕母。这任务根据占卜结果原定由婉妤来做,而现在她面如土色,显然不宜前往,淇葭便命孟筱代为授蚕。
事讫,淇葭还蚕室外便座,内外命妇也随后就位,王后设飨宴,并赐丝绢予从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