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上即位,不仅章惇蔡卞,连这位福国夫人也将远离权柄,那些政治上的是非对错,只能封存于史书中。她车舆渐渐消失在赵似眼角余光尽处,令他忽然有种感觉,关于王荆公的一切,好像都随她的车辙,湮没于这午夜汴京晦暗不明的雾雨里了。
吴荣王赵颢是神宗赵顼的二弟,吴王是封号,如今已薨,荣为谥号。听到门外动静,吴王长子赵孝骞前来相迎,见是赵似和蕙罗,不由大喜,引他们入厅中入座品茶,并呼婢女去请吴王夫人。
少顷,一位貌似四十余岁的夫人缓步进来,虽人至中年,她依然身姿纤纤,腰若约素,容止端丽,眉色淡远如秋水,含辞未吐,气若幽兰。
赵似立即起身向她施礼,口称“婶婶”。蕙罗便知是吴王夫人庞氏,亦随之行礼如仪。
庞夫人亦朝赵似欠身,微笑请他们坐。寒暄之后,对赵似道:“今日之事,孝骞与我说了。沈内人若不弃,但请下榻于此,明日我多遣几位奴婢送沈内人回宫。只是如今对大王而言,是非常时期,不宜令外人知与沈内人曾独处一晚,因此今夜还请大王另寻一处落脚安歇,明日与沈内人错开回宫时辰。回宫之后若有人问起沈内人遇劫之事,你只说与孝骞救下内人后送她回宫,见宫门已闭,遂与孝骞送她至吴王府我身边,随即离开,与她饮食于城中一节就休提了。”
赵似颔首:“婶婶考虑周全,我照做便是。”
孝骞置疑道:“如今夜已深,却让十二哥再去哪里?”
庞夫人思忖,道:“赵令穰先生宅第离此不远,大王不妨去他宅中暂住一宿,也请他代为保密,勿向他人提大王深夜才至。虽然按理大王留宿于宗室家中也是不妥,但他既与大王及官家都颇有交情,想必会在官家面前为大王多加解释,请官家谅解。”
赵似同意,道:“事已至此,也唯有这样了。”
赵似旋即前往赵令穰宅第。庞夫人则让人整理客房,请蕙罗安歇。
蕙罗首次在宫外住宿,心绪不宁,只睡了一个半时辰便醒了,但见天犹未大亮,窗纱上映出一枝梅花疏影,风断续吹,而远处似有琴声悠悠传来。
那琴声温雅蕴藉,有幽叹之音,却哀而不伤。蕙罗听得好奇心起,便起身穿戴整齐,朝琴声传来的方向探去。
寻到花园边,见一间临水暖阁有灯火荧荧,琴声正是自那里传出。蕙罗走近,见轩窗未闭,却是庞夫人在里面抚琴,泠泠七弦,演绎松风流水,尽在皓腕起伏间。
蕙罗虽不懂音律,却也觉这琴声如诉,好似在与人对答酬唱。自己犹如误入一梦境,其中有凄婉故事上演,自己虽不明了,听着琴声,竟兀自痴了。
琴声戛然而止,庞夫人忽然唤她:“沈内人。”
蕙罗如梦初醒,赧然低首,隔窗对夫人道:“抱歉,我扰夫人雅兴了。”
庞夫人含笑道:“哪里。我常失眠,今夜亦如是,索性起来弹弹琴。外面风寒露冷,内人若想听琴,不妨进来。”
言罢为蕙罗开门,蕙罗遂入内,谢过夫人。庞夫人又坐下,继续弹琴。
蕙罗见她弹的是一面焦尾琴,形制古雅,必为古物。窗边有一个盛水的汝窑笔洗,里面却养着一株小小的荷花,花叶均不盈寸,玲珑可爱。
此外房中有焚香用的炉瓶三事和几个盛香品的香合,但夫人未焚香。
蕙罗出于习惯,轻轻打开香合,逐一查验了香品,发现其中有一味是品质上乘的海南蓬莱香,其余皆合香。
如此妙音佳境,怎能无炉薰?蕙罗默默想,许是深夜临时兴起,未能顾及。
庞夫人仍在弹琴,浑然若处无人之境。蕙罗虽觉不太礼貌,但忍了半晌,还是决定自己去为她焚香。
她先取了一块香炭,在炉火上烧透,再埋入那三寸高的龙泉窑三足炉中,拨了些香灰在炭上覆一层,加银叶隔片,以手悬于其上试试温度,觉得适宜,再以香箸搛了一片蓬莱香搁上去,如此烟少香浮,须臾便充盈于室。
蕙罗再用羽尘拂去香炉边沾上的香灰,把香炉端正置于琴桌附近的花几上。
庞夫人闻到香味,抬首微笑问她:“内人怎知我弹琴爱用蓬莱香?”
蕙罗道:“夫人喜好,我并不知。只是觉得蓬莱香清婉,比其余合香更宜配夫人琴声。”
“内人精于香道,不知在宫中所任何职?”庞夫人问。
蕙罗回答:“只是寻常司饰内人。”
“内人掌膏沐巾栉之事,难怪善于用香。”庞夫人不再弹琴,正襟坐好,温言与蕙罗叙谈,论及香道之事两人都是相见恨晚。最后夫人说:“内人离宫一宿,无论如何都难免嫌疑,恐有人就此生事,平旦我亲自送你入宫,向太后和官家解释,或可免他人口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