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搁下茶汤,先绕至殿外查看——曹评果然已不在那里。
速往后殿,并不见公主在内,我继续疾行于国子监房舍之间,去寻找她。
此时,连负责洒扫的杂役都站在讲殿外听讲,院中空空荡荡,十分安静,连个可以询问的人都没有。走至竹林掩映的藏书院,才终于见到韵果儿和香橼子的身影。
她们坐在藏书院外的花圃边簸钱玩,见我过来,立即肃立,大概是被我的脸色吓坏了,她们表情怯怯地,唤了声:“梁先生。”
“公主呢?”我问她们。
她们犹豫着,最后一个转首视院内,一个轻声答说:“公主在里面看书……”
我走进院中。房舍正厅的门是虚掩着的。我思忖许久,终于还是缓步入内。
正厅无藏书,但两侧都有深长的房间,排满了一列列的书架。光线幽暗,又有书架遮挡,并不见公主身影。
我凝神细辨,依稀听到左边房中有细微的声响,便轻轻地朝那侧走去。
随着我的移动,鳞次栉比的书架徐徐自我身侧退去,空气中飘浮着陈年故纸的旧墨香气,几块光斑从排列有序的小窗中投入室内,我依次穿行于其间,任那些零碎的光亮掠过我的脸,心情与此刻的视线一样,忽明忽暗。
后来,我看见他们,着青衫的少女与白衣士子,站在房间最深处,展开一轴横幅手卷,一人手持一端,手卷刚好蔽住了他们的脸,像是在一起阅览。
但是真遗憾,他们不是那么用功的学生。他们的手在颤,以致手卷向下滑,慢慢露出了他们的脸。
他们向对方侧首,闭目,面含微笑,轻轻浅浅地,两唇相触,没有持手卷的手交互缱绻于彼此腰际。
我不似多年前撞见柔仪殿中事那般惊讶。心中的猜测尘埃落定,人倒也随之复归安宁,只是一时无所适从,默然伫立于被他们忽略的空间中,许久才觉衫袖微凉。
最后我决定悄然离去。但甫一转身,即意识到今日公主与曹评的任性会招致多么严重的后果。
有两个人,无声地立于我身后——一脸冷肃的大宋皇帝,和相从随侍的张茂则。
孤寒
4.孤寒
他们为何会在这里?是听见了御屏后我与嘉庆子的对话,还是适才我匆匆出外的异常举动引起了他们的怀疑?
这些疑问在我脑中一闪而过,但已不及细想。我朝今上下跪,向他投去恳求的目光,不过,不是为了我自己。
今上毫不理睬,阔步从我身边走过,猛地从公主与曹评手中抽出手卷,一扬手,“啪”地一声,掷砸在一侧的书架上,手卷随即重重坠地,发出的声响在这原本幽暗宁静的藏书之所中格外惊心。
这起突发事件令那一对年轻的恋人有短暂的愣怔,旋即反应过来的是曹评。他迅速跪倒在今上面前,拱手道:“姑父,今日之事,是臣唐突,与公主无关。臣甘领任何惩罚,但请姑父勿责罚公主。”
公主上前两步,然后下跪,有意无意地略略遮挡住曹评,对父亲说:“爹爹,不关他的事,是女儿约他出来的。”
“你约他出来的?”今上冷问,“怎么约的?”他转首顾我,又问:“是你么?”
我尚未开口,张先生已从旁为我辩解:“陛下,若是怀吉代为公主牵线,适才他外出找公主,神情不会如此焦虑。”
公主亦出言护我:“跟怀吉无关,他根本不知道这事。”
今上似乎也不想把关注的重点引到我身上,他眉头微蹙,双唇紧抿,寒冷的目光复又回落到曹评脸上。
我注意到他双耳已尽红——他愤怒之极时,便会有这样的现象。
“茂则,”他盯着曹评,用一种抑制过的低沉声音向张先生下令,“出去,找两个皇城司的人进来。”
他的意思是唤皇城司侍卫过来,把曹评押下治罪。
“陛下,此事万万不可!”我朝他下拜,恳请道:“切莫让外人进来,否则公主清誉将毁于一旦。”
张先生亦向他躬身,劝道:“陛下,现二府宰执与众文臣皆在国子监中,若陡然召皇城司中人入内,群臣必会问明因由,此事传出亦必惹物议,台谏会群起弹劾,追究相关者罪责,将来殃及的恐怕不仅仅是公主与曹公子二人。”
今上不置可否,而胸口明显而徐缓地起伏着,像是在调整呼吸,竭力避免怒火的爆发。
张先生见状,又轻声建议:“现在,胡夫子应该继续讲经了,陛下请回讲殿罢。若离席久了,会有人四处寻找。”
今上仍沉默着,片刻后,终于开口,对曹评道:“我现在不处罚你,是因为暂时没想到,什么样的刑罚才足以惩戒你的罪过……你好自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