偃婆却是年老积事之人,忙上前一边轻轻拍打着那妇人的后背,一边对向寿道:“向小哥,快取水来。”
向寿连忙将方才那爿水瓢取来,偃婆接过,喂着那妇人喝了两口,那妇人这才喘过气来,一只手已经紧紧抓住了偃婆,嘶声道:“公主与公子怎么了,他们怎么了?”
偃婆叹息道:“向媵人,您终于肯认我们了?”
那妇人两行泪水流下,哽咽道:“是。”
向寿握住了向氏的手,只叫得一声道:“阿姊——”就再也说不出话来了,只是放声大哭。
向氏却急切地拉住偃婆,道:“月怎么样了,戎怎么样了,夫人,夫人她还好吧?”
偃婆叹息道:“夫人尚好,公主、公子均好。向媵人,你如何会沦落至此?”
向氏却没有回答,只惊疑地问道:“既她们均好,那你们何以到此……”
偃婆道:“是公主……”
向氏已是截断了她的话,急问道:“公主怎么了?”
偃婆叹道:“公主知道了您的下落,她想见您。”
向氏心中一痛道:“她、她如何会知道……”想到自己仓皇离宫之时,无数遍的回头想再看一看自己的儿女,却是连最后一面也未曾见着。这些年来多少次睡梦中惊醒,泪湿枕边,此刻再次听到儿女们的消息,心中大恸,眼前似乎看到了倔强的长女,懵懂的幼子,只想将他们拥入怀中,好好地痛哭一场。
然而抬头时脸上却是充满了无奈和惊惧道:“罢了,我如今这样,如何还能见她。愿他们一切都安好,也就是了。”
偃婆见她已经是如同惊弓之鸟,便不敢再说下去,转头看到她怀中的幼儿,连忙伸手抚了一下那幼儿的额头,惊呼道:“这孺子怎么了?”
向氏垂泪道:“发烧好几天了,我好不容易借了些钱想给我儿请个医者,谁知道……”
向氏把孩子放回席上,盖好被子,低头拭泪。
向寿气愤地道:“阿姊,你如何会嫁这等人,又如何不来寻我们,让我们为你作主?”
向氏嘴边一丝苦笑,轻抚了抚向寿的头,却没有说什么。
偃婆却已经是猜到了道:“媵人,可是有人故意安排将您嫁与此人……”说到这里也不禁冷笑道:“是了,当日先王驾崩,宫中便说要将旧宫人配与无妻士卒,我们也说那一位何曾这般好心过,原来竟是冲着您来的……”
向氏掩面转头,陈年的隐痛又被勾起,她哽咽道:“你别说了,这总是我的命,总是我自己的命不好,才会招惹得……”
她想起那天崩地裂的一日,无端飞来横祸的一日,她甚至连事情如何发生,究竟如何也是不知道,便被拖出了宫闱,关在了一间囚室中,过了一天,便被押上牛车,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便被扔在这间简陋的棚屋之中,然后就是那个可怕的男人……
那一夜的惊恐和绝望,她至今仍能感觉到心胆俱裂的痛楚。
她虽然出身微末之族,自幼与莒姬为伴,事事恭谨退让,但毕竟莒姬为人强势,她也颇得照拂。楚兵灭莒之前,莒国已知势不可敌,早早议好归降,她深宫之女,自莒宫到楚宫,也不曾真正直面过残忍血腥的东西。
可是那一夜,那个丑陋、可怕、浑身带着杀气的粗暴男人扑上来,不顾她的哭叫、哀求、抗拒,撕裂了她的衣服,也将她这个人,从过去的旧世界里完全撕裂。
自此,便是日复一日,地狱般可怕的日子。
那是一个在战场上杀过无数的人,也看着无数的人死去,甚至在战场上留下过永远伤残的男人,对于他来说,世界就是暴力和冷遇。他每天要在她的身上蹂躏作贱以感受自己还活着,又要在她身上发泄暴力以逃避他在这世间所遇到的轻贱和屈辱。
她几番想死,可是她却牵挂着宫中的儿女,她什么都不知道,便被带了出来,便受这样的绝望和痛苦,那她的儿女,可还安全,可曾受到她这无用的母亲之牵连。
在还不知道儿女消息的时候,她不敢死。却没有想到,在她还没有打听到儿女下落的时候,她居然又怀孕了。
在知道自己怀孕那一刻,她觉得她的世界已经完全塌陷,她甚至想到过了去死。就算死了,也好过自己的存在,继续给儿女们带来屈辱吧。他们是王的子嗣,却因为她这个母亲,在这世间无端多了一个贱卒所生的同胞弟妹,他们会因此受人嘲笑吗,会因此被人轻视吗?
那一日,她走到了汩罗江边,想要跳下去,一了百了。可是汩罗江边,正值少司命之祭日,多少母亲带着小儿,前去酬神相谢,看着言笑颐颐的无数母子相携走过,她抚住腹中,那里面是不是也有一个小儿已经在了呢?妇人有嗣,是少司命的恩赐,她又如何敢违了神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