莒姬心中暗暗赞许,她特地前来关照,也正是为了这一番话。
春秋战国时期,诸侯之间经常互嫁王室宗室女子,当时各国文字方言习惯皆不同,因此一个女子出嫁,通常宗族内就会陪送许多同宗或者臣属之女作为陪嫁媵从。这样会让新娘不至于忽然独自置身于一个完全陌生语言不通的环境中,至少她还有同伴。
所以通常一场婚姻中,男方娶进门的可能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群女人。而这些“妹妹”们不但是同伴,还有可能是代孕的的对象——也许身份最高的那位贵女不一定就能够生出儿子来,但是只要她的媵侍中有人生下儿子,那个她这个族群在这场联姻中就有了继承人
因此在中国古代,婚姻并不是两个人的事,而是两姓之间的结盟,所谓“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的事。往小里说是两个家族的联姻,若大了说就是两个国家之间的姻盟。主母和媵从之间并不是女人同性之间必然存在的情敌关系,倒反而更像是同一个共荣共辱的团队关系,向来互为羽翼辅庇,主母提携和保护媵从,媵从依附和顺从主母。
向氏一向温顺听话,因此也深得莒姬欢心关照。所以莒姬乐得对向氏表示善意和关怀,她也是真心关切向氏肚子里的孩子,早就视为自己的孩子,但态度却仍然是更为和气:“妹妹,你是此子生母,与我本是一般的。如今你也要改改称呼,只管叫我阿姊便是了。”
向氏抬头看着莒姬,嚅嚅地叫了一声:“阿姊——”
莒姬笑着搂住她:“好妹妹。”
自此向氏安胎,莒姬每日守候,除了待楚王商下朝之后去侍奉之外,便是长驻椒室,细心照顾,竟使得王后派来的人,一时不得下手。
辗转数月过去,向氏已经临盆。当下由女祝彻夜跳巫祭祝,女御女医着紧侍候,连楚王商都破例罢了朝而坐在椒室外庭等消息。
此时,向氏临盆时的哀叫响彻椒室上空,奚奴们进进去去,忙碌不休。女巫们唱着巫歌点燃了祭祷神灵的香料,可这芬芳的香气也不能让人平心静气一些。楚王商也焦灼不安,王后陪侍在楚王商身边,不住劝慰:“既是星象所祝,必当母子平安,此乃我大楚天命所向,大王勿忧!”
此时王后心如油煎。那个该死的女医挚,竟敢违她之命,拖延到现在还没有下手。她已经派人催过数次,女医挚只推说如今向氏身边,莒姬防范甚严,且女御奚人环绕,便是食物药材,也都有专门的烹人食医掌管,实在不得下手。唯有到临盆之时,诸事混乱才好下手。
她也实在严重警告过女医挚,倘若到时候没有让她满意,那么族诛之言,绝不为虚。她这边劝着楚王商,这边已经是里头的向氏叫得越凄厉,她心头的惶恐都是剧烈,这边看似端坐如仪,却在向氏每叫一声声,如心头被针扎了一下下,只是暗暗恶毒地诅咒着一次次:“她怎地还不死,她怎地还不死……”
庭院中,戴着面具的女巫转圈跳跃吟唱,向着传说中主管子嗣、驱除邪魔的女神少司命乞求保佑,让产妇顺产,让婴儿顺利出生:
“秋兰兮麋芜,罗生兮堂下。
绿叶兮素华,芳菲菲兮袭予。
夫人自有兮美子,荪何以兮愁苦?
秋兰兮青青,绿叶兮紫茎。
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
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载云旗……”
王后听着远远传来的女巫吟唱,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心中却不断诅咒:“神灵有知,吾以楚后之名,祈求上天:太子已立,国本不可乱,祈求司命之神如我所愿,休让那霸星降生,休让那孽乱之人祸我家邦。”
正祈祷时,忽然内室里向氏一声极长的凄厉叫声传出。
众人皆惊,连楚王商也不禁站起,问道:“向氏如何了?”
莒姬也正关切着,忙应道:“妾进去看看。”说着便进了内室。
她方进去不久,里头便听得一声婴儿的啼哭声传出,楚王商跳了起来,惊喜地道:“生了,真的生了!”
王后脸色顿时雪白,心头只有一个念头凄厉地盘旋:“到底还是让她生出来了,到底还是让她生出来了……”
她脸色苍白,脚下也不禁一软向后倒去,却被玳瑁扶住了。
此时外头女巫的歌声正悠悠传来:
“竦长剑兮拥幼艾,荪独宜兮为民正……”
然而谁也无心再去听那些女巫的唱歌了,内室的门已经打开,女医挚手抱着襁褓,一步步走出来,她的神情很奇怪,有一种如释重负般的解脱,又有一种难以置信的恍惚。
而此时王后却顾不得看她的脸色,只死死地盯着她手中抱着的襁褓中那一团啼哭不止的婴儿。倘若眼睛能够喷得出火来,她此刻眼中的火足以活活将女医挚和这个婴儿烧死千回,倘若眼睛里能够射出箭来,那么她眼睛盯着的人早已经被射透千箭万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