芈月伏在黄歇膝上:“我明白的,子歇,你也是我在这世上独一无二的爱。只要想着你,只要想着这世界的一头还有一个你在想着我,爱着我,再苦再难,我都舍不得死。可是……”
黄歇轻抚着芈月,他明白她的心情:“我明白,可你是子稷的母亲,这是子稷的王国,你无权替他放弃。”
芈月伏在黄歇的身上,忽然不动了。
黄歇轻推她:“皎皎……”
芈月一动不动,半晌,忽然发出如梦魇般的声音,似哭非哭:“不,子歇,不是的!”
黄歇不解:“怎么?”
芈月慢慢离开黄歇的膝头,坐起来轻轻地抚平了衣角。她看着黄歇的眼神矛盾而复杂,摇了摇头:“不,子歇,我可以对世上所有的人说,我回秦国是为了子稷。可我只对你一个人说,我回去,是为了自己。”
黄歇看着芈月,他觉得自己并没有听明白她刚才的话。眼前的人似乎很近,又似乎很远。
芈月看着闪烁的油灯火苗,神情一时间有些恍惚:“我小时候,受了很多的苦,后来我才知道,在我出生之前有一个预言,说我有天命……我曾经很恨这个所谓的天命,它让我受了这么多的罪,却没给我带来一点好处。可是说得多了,反而让我越是在逆境之中,越是想要硬起骨头挺起身子撑下去。我为这个传言受过的苦越多,这个传言就越像是变成我自己的一部分……”
黄歇心头恐慌,他想阻止她继续说下去,他害怕她将要说出来的话——那个她会让他感到陌生。不只是恐慌,也有心痛。他以为他是世间最了解芈月的人,可此刻,他才知道,她的心中还有一些痛楚竟是自己未曾探知的。“皎皎,你别说了……”
芈月摇头:“不,我要说。子歇,跟你在一起,是我从小到大的梦想。和你在一起的时光,是支撑着我扛过苦难的甘甜。可我的心中,还从小燃烧着一种火焰,是你不明白,甚至是我自己也不愿去直面的火焰……”
芈月伸出手去,轻轻地触碰着油灯上的火焰。
黄歇忙伸手拉住她:“小心烫。”
芈月摇头,看着黄歇:“不,我心中的火焰,远比这个烫得多,烫得多。子歇,想当年我离开楚国,在边境看到父王留下的国家被糟蹋成那样,我愤怒至极,但无能为力。当年,我只是为了让自己能够活下去而逃开。可是我逃开了吗?我只是逃离了一个宫廷又进了另一个宫廷,然后再度为了活下去而逃开。我从一个伟大君王的女儿变成另一个伟大君王的妾,从一场生死危机辗转到另一场生死危机,但我一直活了下来……”
她倚在黄歇的怀中,慢慢地述说着。
如果说过去的一切是她由着命运的播弄身不由己,但这一夜的选择,却是她自己做的决定。此刻,她敞开心门,让自己所有的恐惧、任性、犹豫、彷徨都喷涌而出,将自己的希望、索求、痛苦、挣扎都在他面前一一剖开来。此刻,她是一个小女人,眼前的男人,是她此生之爱恋,也是她此生唯一可以全心全意相信的人。
这一夜,她将所有曾经被压抑的软弱情感都说了出来……或许是因为她知道,自此以后,她的后半生,再没有这么奢侈的可以放纵自己的机会了。
过了许久许久,芈月没有再说话,黄歇也没有说话,室内一片寂静。
门吱的一声被推开,打破了室内的寂静。
贞嫂端着食案站在门外:“夫人,天色晚了,要不要吃点东西?”
芈月没有动。
黄歇站起来走出去,接过贞嫂的食案道:“有劳了。”
黄歇关上门,把食案摆到了芈月面前问:“你吃吗?”
芈月摇头:“不。”
黄歇忽然抱住了芈月,抱得是如此之紧,如此之用力。他像是在说服她,又像是在说服自己:“不,皎皎,那不是你的命运,没有什么注定的天命,人的命运只由自己决定。”
芈月坐着不动,沉默片刻,忽然说:“你看到贞嫂了吗?”
黄歇一怔:“怎么?”
芈月喃喃地道:“她没有天命,也无人害她。可我见到她的时候,她是个活死人。她家里每一间房子中都曾经住着她的亲人,却在一场又一场的战争中失去了所有的亲人,活得像一粒尘埃,风一吹,就没了。”
窗似乎关得不够严实,一阵无名风起,吹动室内的尘埃。
黄歇走过去,开了窗子,又重新关上。
风,停了。
芈月轻轻地说:“我既然活了下来,就要痛痛快快地爱我所爱,恨我所恨,逞我所欲,尽我所才。子歇,我知道回秦国很危险,内忧外患杀机重重,但唯其如此,我更应该回去。濒临危亡的秦国需要我,我知道没有人能够比我做得更好,更能够理解秦国历代先王的抱负和野心,更能够改变秦国的未来。”她朝着站在窗边的黄歇伸出手去,“子歇,我们一起回秦国去。当初我柔弱无力,只能逃离,可我现在有能力去挽救秦国,甚至将来我们还能够一起去改变楚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