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我不要你走,明日我求太后去,让我死吧,锦墨不要你死。”锦墨扑在我怀里,眼泪夺眶而出。“尽说些傻话,万一激怒了太后,你我一起死怎么办?太后迁怒我们家人怎么办?我们还有爹娘,还有弟弟,你不想想他们吗?以后锦墨是大人了,要为家里着想。”我用手指轻点她的脑门。
“锦墨把脸埋在我胸前点点头,抽泣着。夜凉如水,瞬间将我们包围,这是我存活世间的最后一晚,明日我将放下所有一切,舍不得的人,舍不得的事,舍不得的万物一切都要放下。难过吗,恐惧吗,似乎都没有。
原来死并没有世人说的那样可怕。我将锦墨揽入怀中,用体温陪她渡过最后一夜,我双眼望向远方,等待天亮。
赐死
建章宫旁的太液池中莲花一夜之间尽开。我被押送时路过那一片柔嫩,团团碧绿中浮起皎洁的白莲。许是今年夏天来得早吧,明明七月开的花却提前绽放。一泓碧水间,朵朵娇羞带露袅娜的开着。每丝风吹过都让它盈盈的颤动,那随身守护的凝碧圆盘也起了波痕。最柔弱的花却又最是高洁。我巧笑着感叹,总有文人墨客喜欢以花喻人,菊花不惧风霜,梅花一身傲骨,芍药妩媚动人,莲花淡然高洁,其实我觉得人不如花,看惯了后宫人人表面娇媚动人,体会过这世间内在的肮脏丑恶,最不认同的就事以花比人。人不配比花。我甚爱莲花,但不敢妄自自喻,我虽无所依靠如同浮萍却未必高洁。替嫣儿夺子时双手已然沾满了王美人的血,背负了一身的恩怨情债。我徐徐的走着,贪恋那一池美莲。锦墨随我身后,却被一个嬷嬷推的踉跄。我横目看那老妇,她兀自畏缩一下,后退了几步。俯身探下,用手拔取一朵莲花,交给锦墨,让她帮我斜带鬓上,那花有些大,掩去我半边发髻。
我拂去池中荷叶,漏出一方碧水。粼粼微波下,一斜带白莲的清冷女子笑容淡然。记不清多久没有照过镜子了,好像很久很久了,先是在掖庭肮脏不堪也没的镜子可照,后来又忙于嫣儿大大小小的事情没有时间去照。心里总觉得自己已然风霜满面,劳苦全部都写在脸上,原来还能入眼。我开怀一笑。十三岁那年就有京城富商权贵为自己家公子上我家提亲,祖父和父亲以年纪尚幼从不应允,私下说我家清漪品貌双绝必得一天下难得的佳婿,方能与之匹配,现在想起来倒成了笑话。
佳婿不见,人却要先死了。佳婿,是他吗?恐怕不是,他不是我的良人,不是我的佳婿。两名嬷嬷催的声急,我叹了口气,原本很好的心情也因催促变得沉入谷底。
用手沾那池水,把双鬓抹平,对着池水一照再照。回手扶着锦墨,站起身来。不愿再看那两名老妇不耐的嘴脸,我昂首前往大殿。太后已然正襟危坐在上,鲁元公主也照常端坐左侧,只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嫣儿也在右侧落座。嫣儿今天宫装盛丽,假鬓堆出的飞天髻上带着十二尾翅的蕾丝金凤,那金凤口里衔着一串明晃晃的东海珍珠到额。两鬓带着金丝络熠熠发光。身上的外衣是缕金百凤密密绣上万字纹的朝服,绶带斜挂,下着敝屣裙摆镶嵌八宝。我轻笑,如此的盛装可是鲁元公主的主意?如此用心良苦,是为了彰显皇家富贵,还是暗示我永远是出身掖庭上不了台面的奴婢?白莲与金凤哪个高贵,哪个更动人心魄,她的评价必然与我不同。真是可笑,不过是后宫的争斗罢了,谁赢谁输又如何,不过是过眼云烟,哪能就千秋万世了。
我只向太后微微施礼,其他人如同无视。嫣儿见我,起身想要上前相见,却被鲁元公公主轻哼一声吓退。我转首朝嫣儿莞尔深施一礼:“皇后娘娘睡得可安好。”不等嫣儿回答,鲁元公主抢先说道:“自然安好,只怕再也不是清漪姑娘该关心的事了。”
我平静的看着鲁元公主:“公主多想了,奴婢只是想临死前再尽些心罢了。”
“收起你的好心吧,先想想选哪种方式上路。”鲁元公主不屑看我,伸出纤指指向齐嬷嬷手中端的金盘。那金盘上次赐死王美人时就已见过,不过一个月余就再见,只是主角换成了我。
我走到近前,仔细端详金盘,原来雕的是鸩鸟,我一直在想到底应该配上什么图案才好,果然贴意。里面依然放着三尺白绫、金鞘银刀、玉杯鸩酒。我慢慢拿起白绫,又回头看看那刀,最后选择了鸩酒。饮鸩是我认为痛苦最少的方式,不到一柱香的时间就魂销命散。鸩酒暗红,似血如脂。我端起鸩酒,回头看了一眼锦墨,锦墨被两个嬷嬷按在地上,为怕她大喊大叫还往嘴里塞上了棉布,衣裙因挣扎委地肮脏不堪,发鬓也蓬松混乱。最放不下心的就是她了,八岁入宫,不曾有一天好日子,只愿我的离去能换回她剩下的十余年平安。再看一眼嫣儿,此时的她已经哽咽的说不出话,呜呜的掩面大哭,那金凤随着哭泣摇摆不定,煞是耀眼夺目。年幼的她可知道今天这一切是为了什么?大概不知吧。不知道也好,大半年的相处我以把她当成妹妹,当成孩子,虽然碍于身份不能说些贴己的话,却是掏心掏肺的对待,也许我离去也好,再没有怕人知道的秘密了。心头仍念起一人,他是九五之尊,也是我无法依靠的乔木。温润儒雅,心地善良,只是这样的境遇让我们彼此错过,我不能托付与他。恨吗,怨吗,想到这里我惨然,怎可能不恨不怨,但是我不悔,每走过的一步我都不悔。只是不知道我走后他可会怀念我,怀念那个曾经伏在他身上听他夜话的女子,怀念那个曾经参与谋害他心爱妃子的女子,怀念那个生涩曲意承欢的女子。说好不哭的,眼前却已湿润。模糊的屋子,模糊的人,模糊的意识。齐嬷嬷催促声响起,我长舒一口气,端起玉杯,紧闭双眼一饮而尽。“不要”从三人嘴里声嘶力竭的传出,扭在一起,荡在大殿嗡嗡的,仿佛能把人心给撞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