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很久,他终于迈动步伐,僵硬的、紧绷的步子,移动到课桌前,停住。坐下,拿出课本,翻到其中某一页,定住。不说话,不看任何人,甚至不翻书页。目光停滞了,那些难以言说的情绪闪耀在面孔上,可是,我却读不懂。
曾经,我以为我可以读懂:他的热情、他的快乐、他的真挚,透明如同雨后的空气,叶子在一节节拔出来,肆意生长。
可如今,这一切原来不过是泡沫,是飞翔时五颜六色的姿态与破碎时毫无眷恋的坠落。
我的心脏传来一阵清晰的疼,我的手开始抖,我只能紧紧攥住一支笔,努力让自己看上去显得很镇定。我的木然让夏薇薇的表情变得很怪异,她张张嘴想要说什么话,可是前排的徐畅拽住了她。
那天,班里的空气浑浊而厚重,迟滞着,凝固成硫酸钡一样的乳白。
张怿,他破天荒地很少看黑板。
放学的时候,身后若有若无地浮现着这样那样的指指点点、好奇与议论,可我只能面无表情。没有人知道,五月的风温热而干燥,可是碰触在我的皮肤上,却是猛然间打寒噤的冷。
直深入骨髓。
后来过很久我才知道,最绝望的,不是对夏薇薇、张怿,而是对我自己。
是啊,我不是关注的内容与对象,倘若没有张怿的参与,这个故事毫无可取之处——张怿,他毕竟是班里最优秀的男生,他居然这么傻,要拿班里最不起眼的女生打赌,而这个赌,还被他貌似热情的关怀弄得亦真亦幻。
可是,这才是故事最有趣的地方了吧:在徐畅的想象中,以我这样不入流的女生,追我是种当然的耻辱,骄傲如张怿,怎么可能答应,可是,他居然答应了。
没有人愿意探究原因,只为这个组合的不搭调与搞笑,宁愿失去一架望远镜,也愿意看到故事的发展。
原来,一切不过是场“真人秀”。我是玻璃房子里的表演者,却居然傻到没有看见四周虎视眈眈的目光。
我是个小丑啊!我如此珍视的幸福,居然只是一场盛大而华美的表演!
而后,在我一无所知的时候,突然落幕了!
我终于知道:那些放学路上的口哨、那些嘻嘻哈哈的玩笑,原来,它们一早就有深层的含义,而我只是没看到!
心底的泪水突然涨了潮,“哗啦”一下子,冲破紧闭的闸。
那天的放学路上我拐了一个大大的弯,在距离花树里胡同很远的街心广场上,那座看起来还有点嶙峋的假山后面,号啕大哭。
那些泪水,沿着我捂住双眼的指缝,渗出来,双手粘腻而潮湿,爬满了细微的痒与风吹过时紧密的疼。
哭声太大了,我甚至能够听到飞鸟受惊拍翅的声音,可是,泪水澎湃巨大,我克制不住,无能为力。
很久,很久。
直到太阳落了山,路灯亮起来,饭后散步的市民越来越多,我才拖着沉重的书包,以及那颗更加沉重的心,回家。
家,在突然来袭的打击面前,居然是我唯一的港湾。
而我以前,竟未发现。
4-3
进门的时候,外婆正在做饭,爆锅的声音“嗤啦”一声响亮地划过小小的院子。葱姜蒜的气息弥漫开来,温暖得让我想要流泪。
外婆转身看见我,又嘟囔:“回来这么晚啊,要不是去换煤气罐耽误了时间,我早就做好饭了,现在都凉透了……”
她还是唠唠叨叨的,可是很久以来,我第一次觉得她的唠叨是那么亲切。
她边唠叨,边往炒菜的锅里加了一点点水,她在做酱焖鸡翅,是我最喜欢吃的菜。她边做边念叨:“我还是放点水吧,多点汁,你吃的时候在里面蘸一蘸,更有味道……”
我看着她的背影:她破了又补的小花围裙、她花白了的头发。有那么一阵子的恍惚:好像回到童年,左撇子的小姑娘遭到伙伴们的嘲笑,哭着跑回家,直奔向她的怀抱。
想到这里,终于还是忍不住,“哇”地一声哭出声来。
外婆听见了,吓坏了。她急忙关上了煤气灶,用围裙擦着手,转身紧张地看着我:“怎么了,小桃,谁欺负你了?”
我不说话,只是哭。她把我拉到屋子里,搂着我,不停地念叨:“不哭不哭,再哭眼肿了……”
我缩在她怀里,紧紧地搂着她,哭到声嘶力竭。
我看不见颜色了,也辨不明灯光,更分不出那些关切的话语从哪里来。只有哭声,好像心底撕破了口子,露出一方硕大水塘,呼啸着喷涌而出。
隔壁的邻居们听到了,纷纷走出来担忧地问:“小桃怎么了?”
隐约看见,那么多的目光,交杂着,从各个方向,投射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