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便是我的不好了:我的小心眼、我的放不开,在每一个傍晚、每一节自习课、每一次课间,不安分地蠢蠢欲动。
但,张怿是个极其耐心的老师。这一点,无论多少年过去,我都要承认。因为他在我这样笨的学生面前,仍旧不厌其烦:每一条辅助线的变化、每一种解法的补充……那些方正而有力的字,在草稿纸上一行行匝密地留下来,如同青春那些确实而断然的脚步,捱过一步又一步,不停歇。
过一个月考试,我的数学成绩第一次爬上75分!
虽然满分是150分,可是对我而言已经是太大的惊喜。
张怿坦然而自豪地接受了我的答谢:当我请他吃麦当劳的时候,他边吃边说话的样子,笑得开心的表情,让我以为或许我们很早以前便已熟稔。这种错觉,几乎要让我以为:以前的我,不过是种错觉,而今天的这一个,才是真实的。
至少,今天的我可以说笑、吵闹,谈一点书里书外的话题,渐渐从课外书中蔓延开去,看上去活泼又聪敏。
我第一次发现,原来,我还有这样秘密而丰富的一块心灵世界,如同一座后花园,小心翼翼地存在于我自己的世界里。
而张怿,他微笑着坐在我对面,听我说话,也说话给我听。
他谈那些书,那些闪烁着思想的片段,在我16岁的记忆里,如同一片又一片落进湖面的石子,在水面上轻轻弹跳,一下、两下、三下……
一层又一层涟漪,执拗地,不肯平息。
3-3
春天快要到来的时候我的生日也要到了,妈妈又寄来了大批的书做生日礼物。
我去邮局取包裹,取完出门的瞬间,穿越层层黑色头顶和各色衣裳的人群,只一眼,便不可避免地看见一株挺拔的白桦,在来来往往的人流里,卓尔不群地伫立。
是张怿。
他手里拿着一封信正往邮筒里投,投完信转身的一瞬间目光扫过来,顿一顿,突然笑了。
隔着那么多人,他挥挥手,我有点不好意思地点点头,然后他大步走过来。
他走到我跟前,看看地上的包裹,有点惊讶:“这么大的包裹,是你的?”
我点头:“我妈寄来的。”
“这么多。”他不可置信。
我微微笑:“生日礼物。”
他一愣:“生日?哪天啊?”
“3月6日,下周四。”
我努力令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像满不在乎。
他“哦”了一声,很快帮我拎起包裹:“我帮你拿。”
我挡住他的手:“我自己可以。”
他低头看看眼前硕大的包裹,又打量我一下:“就你这体格,还是算了吧,我帮你拎。”
说话间,手上早已运了力,稳稳地,包裹被提起来,而我只是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地走。
或许是因为突然的偶遇增加了措手不及的成分,我们一路沉默。可是心里仍然有点莫名的小激动,就像放完鞭炮后夜空里迸射出的三两点火花,或者鱼儿跳跃时水池里溅出的几滴水——并不浓烈喷薄,却灵动鲜活。
虽然不说话,脚下的步子却都很快,一转眼就到了胡同口。我停住步子,他看我一眼,轻轻地把包裹放在地上。
我说谢谢,他轻轻笑一下。
然后他低头,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面巾纸,小心翼翼把它包到包裹外面的绳子上。直起身,微笑着对我说:“这样就不勒手了。”
而我到这时才注意到他的右手手心勒出暗红色的一道痕迹。
我突然间觉得很感动,在感动之外还有点莫名其妙、无法形容的其它感觉,复杂地纠缠。
他看看我,挥手,说“再见”,然后转身走远。我目送他走远,直到变成看不清的一抹雾,渐渐消散。只余三月的芙蓉树,在他身后抽芽生长。
我拎起包裹转身回家,却突然看见站在院子门口的外婆。她看着张怿走远的方向,又看看我,一言不发,转身走回院子里。
晚上吃饭的时候,她终究还是问了我:“今天那个男孩子,帮你拿书的那个,是谁啊?”
我不耐烦地回答她:“我同学。”
她又问:“他为什么要帮你拿书啊?”
我还是不耐烦:“偶然遇见了,就是从邮局出来就遇见了呗。”
她不说话了。
晚上,我回到房间里写日记。浅绿色带小锁的日记本在台灯下闪烁宁静的光泽。我提笔,记录那些动人的瞬间:那个温和的笑容、那道暗红的痕迹、那个如同雾一样散在街角的背影。
以及,外婆的唠叨和多管闲事。
我和外婆,我们在这个城市相依为命。
我的爷爷奶奶过世早,从我一岁的时候,就是外婆将我带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