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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接流水(出书版)(239)

我一慌神,扑了过去,奋力将他扶起。他的身子很轻,轻得不象一个男人的重量,我心尖莫名的一疼,手却突然被他紧紧攥住。

“公子请放手。”

“不放。”

“公子,莫清并非姑娘,是守寡之人。”

“我知道。”

我抬起头来,惊讶地望向他。他仍是淡淡地笑,那笑容,衬着他苍白的面容,搅得我的心,竟有些生疼。

“公子,莫清心如死灰,不会再有嫁人之念。”

“我了解。”

“公子,莫清身世飘零,来历不明,非公子良配。”

“我不这么认为。”

过去二十年,我见过很多当世奇男子,有如叶大哥之稳重宽厚,如少颜之俊秀孤傲,如那人之威武沉肃,却从未见过这般不愠不火,淡如修竹的男子。

我一时有些恼怒,不知为何,曾经认为自己不会再动怒、不会再冲动、不会再在任何男子面前激动,这一刻,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忍不住对他怒目相视:“公子,莫清乃不祥之身,恐给公子带来灾祸,请公子放手!”

他却忽然笑了起来,他笑的时候,眼角微微上挑,他轻声道:“可巧了,实仁出生时,也有相士批我乃不祥之人,命中带煞,所以自幼便被父母寄养在佛门。这样说来,我们,岂不是天生一对?”我沉默良久,左手指着自己的心口,望着他,一字一句道:“我,这里,已经死了。”他与我默然对望,良久,叹了口气,又似是想起了什么,眼睛渐渐发亮,看得我低下头去。他的声音仍然很轻:“清――,莫清姑娘,实仁脚腿不便,但急着去一处地方,你带我去,可好?”

我与他到了会昭山南麓的一条溪涧上游,他在前一瘸一拐,我漠然跟着他。他站在溪边一块大石上,向我伸出手,我不理他,自己站了上去。

他在大石上坐了下来,在身边拍了拍,我着魔似的,坐于他身侧。

“你闭上眼睛。”

我迟疑了一下,闭上双眼。

“你听到什么?”

“流水的声音。”

“还有呢?”

“风的声音。”

“还有呢?”

“鸟儿的声音。”

他不再说话,我也不再说话。我渐渐明白他的用意,但我不愿起身离去,这天地间的声音是如此美好,纵是再心如死灰,这一刻,我也沉醉在这清风流水里。

当年在苍山,我纵情任性,挥洒欢笑;下山后,我为情所苦,痛苦挣扎;战场上,我拼力杀敌,血染霓裳;隐居后,我独处斗室,心如死灰。我从没有这样静下心来,聆听过这风、这流水、这鸟鸣的声音。从没有一刻,如此时这般身心融入天地之间。

这一刻,过去二十年的纵情、挣扎、生死、仇恨,一一在眼前闪过,又渐渐在心中淡去。云淡风轻,花开花落。

我,忽然微笑。

我改在每日下午去义学,他也改在下午授课。我们,仍是每日结伴回城,却谁也不再提那日的话题。

这次以后,我们便经常一起听风、赏月。有一天晚上,对着无限幽蓝的夜空里的一轮皎洁明月,他忽然说了一句佛偈:“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

我一愣,问道:“什么意思?”

他笑笑说:“千山皆有月,千山同一月,何须执著。姑娘是聪明人,当明白:放下,也就是放过的道理。”

他温和地注视着我,眼睛里的光芒却比天上的明月还要耀眼。我低下头,不敢直视他。他几乎觉察不到地轻叹一声,再也没有说什么。我细细地咀嚼着他的话,心里某个尘封锈蚀已久的角落,忽然好似也被这明月透射出一丝光芒。

每逢日朗风清的上午或是月明之夜,他便会到乘风阁前默默等候。岳掌柜看见他的身影,便会到后院向我眨眨眼睛,我竟然也会如少女一般脸红一下,然后快步跑出去。

我与他,话语始终不多,都只是静静地坐于石上,静静地呼吸着林间清新的风,聆听着溪水流过岩石的声音。

夏去秋来,秋去冬至。我在溪边石上静坐的时候,越来越少想起前尘旧事,即使偶尔想起,也是淡如清风,一拂而过。

当今年第一场雪飘飘落下,我,也终于在前尘往事掠过心头的时候,不再心悸,不再心痛,不再心伤。

这场雪越下越大,扑天盖地,北风劲朔。乘风阁的生意也冷清了许多,我无聊地坐于阁楼,他已经三天没有来了,是下大雪不便出门,还是有事牵绊住了?

第四日,我步出乘风阁,在阁前徽水岸边徘徊了半个时辰,又转身回了阁楼。第五日,我踩着积雪,走到蓝府所在的棋盘巷,在巷口徘徊数圈,终低头转身。第六日,我站在他的小院门外,大雪在我身边唦唦地下着,我的手脚冻至麻木,却始终没有敲响那扇木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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