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王的铠甲上沾满了血渍,束冠歪斜,发髻凌乱,穿过一地哀嚎的伤员,快步进入帐内,楚晏正等在那里,见他回来,忙迎上去。
“父亲,你没事吧?”
副将上来给他脱掉铠甲,里头的深衣还算干净,只是袖角袂缘被浸出了血边。
他道:“没事,幸亏你带兵前去救得及时,不然……”他脸色铁青,仿佛滞郁难消,沉声道:“封世懿的这五万北衙军养精蓄锐多日,实力不可小觑,此战打起来必然艰难。另外,还有常景的那五万大军,这人倒是机灵,坐山观虎斗,任我和封世懿打得天昏地暗,就是不抻头,恐怕是在等着收渔翁之利,得防着他点。”
楚晏眼中划过一道精光,可再抬头时,却是一片茫然,宛如是个不善权谋、毫无主意的儒将,只等着听从号令。
“那要如何防?”
梁王道:“我把暗卫和粮仓钥匙交给你,你替我稳定后方,防着常景来趁火打劫,今天入夜我就带兵与封世懿决一死战。”
楚晏心中暗喜,面上却是仓惶的表情,结结巴巴道:“决一死战?这是不是太急了些,要不要召诸将来营中商议商议……”
“商议什么!”梁王厉声道:“我们的粮草已所剩无几,而封世懿呢?萧逸为这一仗下了大血本,粮草兵刃源源不断地往宛州送,可是我们……”他苍冷坚硬的面容倏然浮掠上些许悲凉,但很快敛去,只剩满满的讥诮,“不会有人管我们了,我们只能靠自己杀出一条血路。”
楚晏默然地看着梁王,心中滋味万千。
梁王抽出佩剑,拿起绸布细细地擦拭着上面残存的血渍,缓慢道:“你下去准备准备吧,等天一黑就来我帐里,我还有些事要交代给你。”
楚晏颔首应是,朝他深深一揖,退了出去。
初春的天气,虽已回暖,但夜间忽起寒风,却带着料峭之意。
夜风把营帐前的幡旌刮得猎猎作响,上面黑色的‘萧’字与茫茫长夜融为一体,显出无尽的苍凉。
大军倾巢而出,皂靴齐刷刷踏在地上,有着震天惊峦的动静。
山野之间,布满闪耀的火光,宛如上天信手撒了一把星子,将这千年古道、山间老城映得犹如白昼。
梁王骑在白龙神驹上,于山巅遥遥俯瞰,群山浮延,一望无垠,笼在绯红的火光里,好一片震撼心扉的壮丽之景。
这锦绣山河,古往今来,引得多少英雄甘愿为之搏命,他不过是其中一个,若干年后,世人提起他,大约至多只会叹一句:当年有个梁王,也曾权倾朝野……
跃动的绯焰落入眸中,他心中一动,又想起了四十多年前的那个奇女子。
彼时她韶光正盛,倾国倾城,而他亦是风华正茂,年轻气盛。
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可偏偏她是胥朝公主,而他是大周梁王,中间隔着一道永远都无法逾越的鸿沟。
两人私定终身的那一夜,他拥着别夏,凝着那张美艳绝伦的脸,手指轻划过她的眉梢,几分风流潇洒,却又含了几分认真在里面,轻轻道:“别夏,你别回胥朝了,留在长安吧,我让你做梁王妃,让你做皇后,咱们永远也不分开。”
却只换来别夏一声嗤笑,“内宠无数的梁王殿下是第几次这样说了?”
梁王眉眼微弯,漾起清风皓月般流畅自然的笑意,言语间却暗含深切,“第一次。什么内宠,姬妾,我统统都不要了,我只守着你。”
别夏自他怀里坐起身,细娟的眉宇微蹙,压抑下身体的痛楚,拾起寝衣披上,歪头看向他,脸上挂着几许散漫微笑,“可你只是梁王,你的上头还有个做太子的兄长,如何能越过他?”
梁王沉默了许久,倏然笑开,略显落寞地摇了摇头,没有再说话。
别夏艳眸微凉,隐有不快,道:“你又笑什么?”
梁王将她揽入怀中,喟叹道:“我在笑,即便要了你又如何?你也根本不在意我的姬妾、我的内宠,你最在意的永远是帝位和权力,这桩买卖我可真是做得冤。”
别夏一怔,随即攀附上他,美艳至极的面庞落下一层澄澈无辜的纱影,她轻启檀口,娇滴滴道:“可是……我已经把自己交给你了,你也要了,这个时候可不能反悔。”
梁王没有反悔,他这一生都没有反悔。
即便是两人被算计挑拨,反目的时候,他都没有反悔,只是可惜,那个时候别夏已经不相信他了。
战鼓已经擂动,自幽缓渐至激烈,和着疾风长啸,将他的思绪自回忆里拖拽了出来。
手抚上佩剑,心头突生出几分感慨。
他比别夏多活了四十多年,可这一生的际遇却是无比的相似,大约都要败在‘命数’二字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