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人龙停在了他面前,双手扶着膝盖俯下了身,去看他的眼睛。他如今能把眼睛彻底睁开了,还是黑白分明的一双好眼睛,四周簇拥着一圈长睫毛,带着天真的多情相。
段人龙几乎要贴上了他的脸,然而他直勾勾的望着前方,只像是无知觉。于是段人龙开了口:“哎,小子!”
他还是没反应。
段人龙直起身,绕过他向前方的堂屋走去,且走且喊:“妹,我来了!”
没人迎接他,而他一路走进堂屋里,就见他那妹子正独自坐在桌旁,桌上摆着一盘子点心和一碟子花生,以及一大瓶香槟。眼看他来了,段人凤一条腿长长的伸出去,一条腿蜷起来,脚后跟蹬着椅子边,完全没有要起立的意思,只将手里的大玻璃杯向他一举,然后自己喝了一口香槟。
段人龙看了她这个做派,忍不住又惊又笑:“你干什么呢?”
段人凤答道:“庆祝。”
“庆祝什么?你有什么好事了?”
“庆祝他今天能够自己坐马桶,我不用一天给他换八条裤子了。家里老妈子也算熬出了头,往后不用天天洗尿布了。”说到这里,她用大拇指向后一指:“你可以到后院看看去,尿布挂得像万国旗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这儿开育婴堂了呢。”
“不用看,听着都恶心。”说着他走到桌边也坐了下来,直接抄起香槟瓶子仰头灌了一口:“渴死我了——你是怎么个意思?就跟他这么过下去了?”
段人凤叹了口气:“他要是一直这样,那我也许能和他过一辈子。”
段人龙以为自己听错了:“啊?”
段人凤一扬眉毛:“他这样挺好的,一天就是吃喝拉撒,特别省心。”说到这里,她转向哥哥一笑:“你还记不记得刚认识他的时候?在山里,我们当土匪,他当人质。他现在有点像那时候,吃饱了就没别的事。”
说到这里,她转向了门口:“你把他摆成什么样,他就是什么样,让他坐着,他能坐一天,让他躺着,他也能躺一天。我有时候也好奇,不知道他心里是什么感觉,是糊里糊涂的根本不会思想了,还是像金宝儿一样,什么都不懂,要重新的学做人?”
段人龙顺着她的目光也向外望。门外院子里,金玉郎坐在树下的阴处,阳光透过枝叶洒落下来,他短发乌黑,肌肤鲜嫩,衬衫洁白,沐浴着清凉的光,像是个无垢的人。
段人龙忽然想起来,自己也曾经很喜欢过他。
那个时候,他看他天真无邪,他当他是小兄弟,他想要保护他。
“像梦。”他忽然说。
段人凤点了点头:“是像梦。”
他抄起酒瓶,又灌了一大口:“我从梦里,学了一点教训。”
“什么教训?”
“人活一世,还是无情最好。”
段人凤笑了起来:“对,没错,我要是无情,不就不必挂那一后院的万国旗了?”
她笑得鼻梁上纵起了细纹,这点细纹让她看起来挤眉弄眼,成了个十三四岁的大号顽童,向着哥哥的方向偏过头,她告状似的小声嘀咕:“从来没这么伺候过人,真是脏死了。”
段人龙也反胃似的做了个鬼脸:“你自找的。”
忽然扭头望着妹妹,他出了主意:“把他送给金效坤去?”
段人凤不假思索的摇了头:“不,真要是送过去,我保证金效坤不会让他活过一个月。”
“不至于吧?”
“我还是那句话,他们金家没好人。”
“那咱们和金家做亲戚,会不会吃亏?”
“没关系,你我也不是省油的灯。”
段人龙听了这话,深以为然,于是又灌了一大口香槟。然后放下酒瓶站起来,他走出堂屋,走到了金玉郎面前。
再次俯下身来,他见金玉郎手里攥着小半块梨,嘴里还在慢慢的咀嚼。伸手一抬他那黏腻的下巴,段人龙直视了他的眼睛:“哎,看着我。”
金玉郎迟钝的转动了眼珠,看了他。
“认识我吗?”
金玉郎木然的望着他——像是望着他,也像是对他视而不见。
“你乖乖的听话,我们就让你多活几天,好不好?”
金玉郎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是他做了个吞咽的动作。然后抬起那只不干不净的手,他继续去啃手里那一小块梨。
段人龙看着他,又像是威胁,又像是玩笑,又像是恳求:“以后给我乖乖的活着,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