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战场上打了一个多月,他看出了形势不妙,然而已经没了退步抽身的余地——他差一点就是兵败如山倒,本来如果狠狠心,他还可以乔装改扮临阵脱逃,趁乱藏进天津租界里避祸,就算霍督理要拿军法治他,他也有法子在西洋朋友们的保护下蛰伏起来,不受他那个法。可他不能逃,因为他父亲陆永明军长陷入了敌人的包围圈里。
陆健儿对于全家老小,都不大有感情,单是以准家长自居,凶而冷的管束他们,唯独爱父亲,甚至说“爱”都说轻了,他简直是崇拜。他这父亲是个低调的豪杰,平时不声不响,然而无所不能,可以一边读经念佛,一边杀人发财。对待陆健儿这个长子,他又总是那么的和蔼慈爱,仿佛陆家其余的人都是街上捡的,唯独陆健儿一人是他的亲人。
这么好的父亲,陆健儿不能丢了他老人家不管。所以他带兵一路东奔西突,想要将父亲营救出来,结果就在距离父亲百里之遥的一座镇子上,他也被革命军包围住了。这个时候已经到了十月下旬,天气一天冷似一天,他的军队没有冬衣,没有粮食,弹药更是紧缺,枪口对外龟缩在镇子里,陆健儿发疯似的往大本营发求救的急电,然而没有用,霍督理自己都是火烧眉毛了,连陆永明都顾不上了,哪里还有心思去管陆永明的儿子?
陆健儿知道胜败乃兵家常事,可没想到“败”的后头,会连接着一个“死”字。
两个月前,他还是北京城里威风八面的陆大少爷,陆大少爷带兵出征,既是锻炼,也是玩票,横竖他身后站着父亲,他父亲法力无边,他永远输得起。
他没想到自己的气运和父亲是相连着的,父亲在得意的时候,他从来不输,如今父亲自身难保了,他也落入了绝境。独自坐在临时师部的会议室里,他扭头望着窗外,长久的沉默。
师部的所在地,是一座二层楼的小教堂,陆健儿这样坐在二层楼上,便算是占据了整座镇子的最高点。可是居高临下眺望出去,也并没有什么好景色。镇子上的老百姓最怕大兵过境,能逃的全逃了,没逃的也都躲藏了起来,所以整座镇子几乎变成了一座灰冷的死镇,只有一些饥寒交迫的士兵还在活动着。
逃兵也越来越多了。
陆健儿也想逃。
但是他和逃兵们又不一样,逃兵们烂命一条,走到哪里算哪里,半路挨了枪子那就半路死。他不行,他若要逃,就必须提前规划出一条安全路线来,否则还不如坐在这二楼的会议室里,起码在这里,他依旧是师长,暂时是安全的。
楼下有人进了教堂大门,他垂眼看着,认出那人是金玉郎。轻轻的脚步声音由远及近的传过来,最后会议室的房门一开,正是金玉郎蹑手蹑脚的走了进来。
走到他身旁,金玉郎把手伸进军装下摆里向内掏,掏了一个胶皮热水袋出来。把热水袋送到陆健儿怀里,他唤了一声“哥”,然后自己在一边的椅子上坐了下去。陆健儿捧着那只热水袋,僵冷的手指被烫得重新有了知觉。
金玉郎也并非总是惹他生气,在一些生活小事上,他是知道关怀他的。
“我刚在下面听人说,昨夜逃了一个班。”
陆健儿“嗯”了一声。
金玉郎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手掌薄薄的,手指细长,皮肤冻得泛了青紫。出来这么久了,这双手还没摸过枪,不是没机会,是他自己不肯摸。
虽然心里已经将陆健儿杀了一千遍一万遍,但刀枪都属于凶器一流,他不愿触碰。对于他来讲,动刀动枪乃是自降身份的行为,他这双手不是用来干这种粗活的,他这双手——他想——应和他的灵魂一样,又柔弱又纯净。
将这两只手揣进衣兜里取暖,他抬头向着陆健儿一笑:“你有什么新办法了吗?”
陆健儿瞟了他一眼,重新望向了窗外:“哪有什么新办法,要么抵抗,要么投降。”
“那……”
后头的话,金玉郎没法明说,毕竟陆健儿的父亲还在包围圈里吉凶未卜,可他确实是在急切的盼望着陆健儿投降。他没想到这一次出行,会随着陆健儿走到了这冷飕飕的鬼门关里,如果早知道的话,那他死也不会来。陆淑媛固然讨厌,但还没有讨厌到不堪的地步,敷衍陆淑媛,总好过在饥寒之中受煎熬。
况且,他心里还思念着更重要的一个人:他的金宝儿。
临行之前,他去看望过金宝儿,金宝儿长得很好,而且分明是认识他,一见了他就欢天喜地的笑。金宝儿的“认识”让他受宠若惊,因为胖奶妈子说这么一丁点大的小娃娃,又隔了好些天没见他的面,照理来讲,是不该还认识他的。胖奶妈子说他们“到底是亲爷儿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