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清了那几张零票子的面额之后,他抬起头,语气介于理直气壮和可怜巴巴之间:“姐姐,一会儿查票员来了,你给我补一张车票好不好?”
姐姐让他给气笑了:“我凭什么花钱给你补票?”
“我不是没有钱,我的钱在行李箱里,可我逃命的时候,把箱子丢了。等到了北京,我再还你好不好?”
“逃命?你是闯了什么大祸,招得人家要杀你?”
“我也不知道。”
“哟,还‘我也不知道’,这把你可怜的。”
说完这话,姐姐从红唇里吁出箭似的一道青烟,然后在烟灰缸里摁熄了手里这小半截烟卷,另取一支新香烟点了火。一边浅浅的吸了一口,她一边从缭绕烟雾之中射出目光,去看对面的金玉郎。金玉郎垂头坐着,双手的手指头互相缠绕,像个局促不安的小孩子,靠着玩手指头消遣时间。阳光透过车窗照着他的面孔,他抬手一粒一粒的解开了大衣纽扣,然后微微的向前欠身,将大衣脱了下来。
“太热了。”他向她轻声的解释。
没了大衣帽子的武装,他整个人都像是变小了一圈,虽然个子已经超了普通的标准,但是看着并不显高,总有着几分细皮嫩肉的少年相。
把金玉郎看够了,姐姐开了腔:“怎么称呼呀?弟弟?”
“敝姓金,金玉郎。”
“名字不错,听着就阔。”
金玉郎顺势问道:“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她的目光在金玉郎的脸上打了个转儿,随即一笑:“我叫白小英,你是北方人,没听说过我的名字吧?”
金玉郎大吃一惊:“白小英?你是那个很有名的白小英?”
原来白小英这个名字,虽然如今听着平淡无奇,但倒退十几年的话,这三个字可是常在报纸上露脸的,那个时候,她是上海滩鼎鼎大名的“花国总统”,地位和声势,都不次于当时数一数二的名伶。而她之所以能在名妓之中拔取头筹,倒不单是因为她天生丽质、艳冠群芳,而是她“美人巨眼识英雄”,对待客人挑三拣四,不理凡夫,只爱豪杰。豪杰若是落难到了她的眼前,她不但不嫌人穷,还要倒拿出些钱来给他去渡难关,于是旁人提起她来,爱她的都赞她有侠气。她一脚踏在烟花巷,一脚踏在江湖中,北方也走,南方也去,什么风头都敢出,时日一久,竟也攥了两手的金钱与人脉。
白小英的这些旧闻,都是金玉郎小时听人讲的故事,后来这白小英结了婚又离婚、离婚了再结婚、结了婚再再离婚等事,虽然也一桩桩的全上了报,但对于十多岁的金玉郎来讲,读这种桃色新闻还不如看耗子搬家有趣,故而也就不肯关注。如今他忽然见了活的白小英,颇有目睹古人复活之感,以至于他忍不住惊叹:“你这么年轻呀?”
他这话虽然说得冒昧,但白小英这三十多岁的佳人听了,倒是正中下怀:“怎么?我年轻还碍了你的眼不成?非得让我成个老太太,你才满意?”
金玉郎听了这话,不反驳,只是笑。白小英看了他一眼,又道:“别这么甜蜜蜜的对着我笑了,姑奶奶什么妖魔鬼怪没见过,轮得到你在我跟前装神弄鬼?好啦,这一路我收留你就是。反正我也闲着无聊,路上正好拿你解个闷。”
她这话说完,外头有人敲响了包厢房门,金玉郎立刻又是一哆嗦。白小英见了,嗤笑着一撇嘴,起身走去开了门,堵着门向外望,结果来者乃是两名查票员。
她大大方方的取了车票,又给金玉郎补了车票。等查票员走了,她游龙似的扭到了金玉郎身旁,一屁股坐了下来。
她的香气和热度,让金玉郎下意识的向一旁挪了挪——没别的意思,只是想要给她多让点地方出来。先前他只和段人凤这么紧贴着坐过,可段人凤整个人都是单薄清冷的,没什么气味,也不占多少空间,不像这位白小英,腰身窄窄的收进去,胸脯鼓鼓的突出来,屁股大腿则是浑圆丰满,一段身躯波涛汹涌的起伏着,可以将任何男子汉席卷了去。
“要躲我呀?”她问金玉郎:“真要想躲,那你就躲到门外去,那才叫彻底。”
金玉郎有了点不祥的预感:“我没躲你。”
“那你就坐过来,给我讲讲你到底闯了什么大祸。别说你不知道。”
金玉郎躲无可躲,只好答道:“我是找我太太来的。”
然后他三句谎话里头夹着两句真话,半真半假的长篇大论了一场,只说自己和太太闹翻了,自己来济南寻找太太未果,反而差点被人用汽车撞死。白小英听到最后,说道:“追杀你的人,不会就是你太太派出来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