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熬到了上午十点多钟,金玉郎醒了,匆匆的出了门去,然后赶在下午之前又回了来。
他给了施新月三样东西,一样,是从一张报纸上裁下来的照片,照片上是个英武的青年将军,正是霍督理之玉照;另一样是一张皱皱巴巴的稿纸,上面用钢笔写了文章,文章的署名是“曲亦直”三个字;最后一样则是崭新的钢笔墨水和稿纸本子。
把施新月叫到跟前,金玉郎细细的嘱咐了他一通,施新月不吭声,只点头,等金玉郎把话说完了,他搬着椅子到桌前坐了,铺开稿纸,将钢笔吸饱了墨水,然后对着曲亦直那篇稿子,落下了第一笔。
他在模仿曲亦直的笔迹。
曲亦直的字很规矩,方方正正,一看就是从小用功练习出来的,每一笔都不逾矩;正好,施新月在书写一道上,也是下过幼功,纵然不特意的模仿,他那字和曲亦直也有相似之处。
照着曲亦直那稿子抄了两页纸,他揣摩出了对方那运笔的力道。
然后将督理大人的照片摆到眼前,他另铺一张新纸,刷刷点点的写了起来。
他所写的这一篇文章,并不算长,若论内容,则是堪称恶俗。
他以着相当谄媚的口吻,先将督理大人的英姿赞颂了一番,然后笔锋一转,写起了八大胡同里众位佳人对督理的思慕之情——他可没明写督理大人去逛了窑子,一切都只是模模糊糊的暗喻,字里行间话中有话,言外之意就是督理大人实在受人爱戴,至少全北京城的妓女都爱上他了。
这篇玩意儿,对于施新月来讲,不算难写,写过之后,他将全篇细看了看,感觉有几处笔迹不似曲亦直,所以又誊写了一遍,最后将稿子递给金玉郎,他说道:“请您过目。”
金玉郎嘴唇翕动,一字一句的轻声读了一遍,半路笑了好几次,读到末尾,他抬起头对施新月说道:“真恶心。”
施新月脸上一红:“我再重写。”
“不用不用,我不是说你,我是说这篇稿子,真恶心。
要是谁在报上这么写我,我一定要吐。”
说完这话,他见施新月直直的望着自己,便将手里的稿子“刷拉”一抖:“怎么?怕了?” “我不知道金先生写这篇稿子,是何用意。
不过我不怕,我这条性命,是金先生救回来的,我早已做好准备,随时可将这条性命还给金先生。”
金玉郎向他一笑:“如果这篇文章真惹出乱子了,督理大人抓了你,你就把我供出来好了。”
施新月答道:“金先生,你无须拿话来试探我。
总之我这里,你请放心就是。”
金玉郎一歪脑袋,语调轻快活泼,像是要逗他:“要杀头的哟!你真不怕?” 施新月垂下眼,正襟危坐,双手撂在两条大腿上:“怕是怕的,只不过,我豁出去了,况且我前头还有那位曲亦直君抵挡着,真有了大祸,也未必会落到我身上来。”
金玉郎点了点头,走到桌前,靠着桌子站了:“其实我本来打算直接让曲亦直来写这份东西,可思来想去,还是信不过他,如果没有你的话,我可能会亲自来写。
不过我的学问不好,写得一定不如你。”
他指了指曲亦直的鼻尖:“你一定是老天爷指派给我的。”
施新月心中响起了四个字:以德报怨。
他曾是绑架金玉郎那匪帮中的一员,而金玉郎如今这样待他,金玉郎对他就是“以德报怨”。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似乎就只能是肝脑涂地、死而后已了。
虽然他是十分的不想死,他简直恨不得永生。
金玉郎给施新月留下了几张钞票,让他可以在旅馆里叫客饭充饥,然后又走了。
他相信施新月会乖乖的留在旅馆里,等待自己的安排——不靠自己,他靠谁去?况且他就是想跑,恐怕也舍不得那只昂贵的假眼珠子。
假眼珠子的定制周期很不短,够他等一阵子了。
揣着那篇稿子,他在接下来的半天里是相当之忙,先是又去了见了陆健儿,二人共同赏鉴了他怀里的那份妙文,然后在天黑的时候,他去了报馆。
报馆内的编辑们,在这个时间里,正是忙到了一个高潮,排字房的小徒弟一趟一趟的来回跑,连曲亦直都无暇来恭维二爷了。
曲亦直不来向他献媚,旁人知道他不过是过来玩的,也想不起来搭理他。
他先是在外头来回的溜达,后来看到排字房的小徒弟从曲亦直所在的大办公室里取了几张稿子出来了,便特地走到曲亦直跟前问道:“你忙完了没有?” 曲亦直受宠若惊:“二爷这是等我呢?马上,马上,就差一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