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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曾相忆(9)

这时有亲戚上门了,来人是苏大太太的娘家表姐,俩姊妹待字闺中时都曾以美貌著称,都嫁入富商之家。只是表姐心大,表妹心小;表姐是自幼无家人娇宠,只能且顾眼前,颇有些万事皆浮云,手中能抓的实惠才是真;表妹却从小关爱无数,但凡有个头疼咳嗽,全家皆要嘘寒问暖,手被绣花针扎一下,全家皆替她心疼。表姐眼中是世上无大事,表妹眼中却是世上无小事,她桩桩件件皆拿西洋放大镜来端详,表姐从旁看着不由得又好笑又颇有些嫉妒。可哪个能想到,不过几年功夫,那个记忆中娇滴滴的美人就成了现下瘦骨嶙嶙的模样?表姐心头那点嫉妒早烟消云散,只剩下浓浓的怜惜。她在表妹床头哭成泪人,回去后便托在英国汇丰银行任买办的丈夫为表妹请西医,隔天亲自领着牛高马大的洋大夫来苏家,打仗一般杀到苏大太太房中。

苏大老爷抹不开面子,只好同意让洋人给太太瞧病。那来自英吉利的洋大夫发现,这卧榻上脆弱如琉璃盏的中国妇人并无病症,却在不明原因地消耗自己。他虽然无法理解这种深锁闺阁的女子极致的爱恨交替,但这并不妨碍他将她视为诗篇歌剧中有着脆弱神经的美妇人,在试图给她放血遭到苏大老爷拒绝后,他只好在临走前留下一个棕色扁平带木塞的玻璃瓶,内有专治妇人愁绪的鸦片町。

世上再没有比鸦片町更好的东西了,这简直是为苏大太太量身定做的灵药仙丹,她从此爱上这樽神奇的药水,每日喝一口,赛似活神仙。很快她又能笑颜如花,又能起床琢磨穿衣打扮了,再见苏大老爷似乎也不怨不恨,那点因爱生怖的感情在亢奋而微熏的空气中也轻飘飘了起来,轻抿一口鸦片町,顿时便烟消云散。她喝了药后,对佣人格外宽容,对长辈格外孝顺,对女儿苏锦瑞更是像骤然发现了好玩的新奇玩意儿一般,亲自抱在膝盖上逗弄她,拿两个翡翠镯子用红线穿了,碰来碰去发出叮当的脆响逗她玩。连带对那细眉细眼的二姨太,她也没以前看那般刺眼,甚至还叹息那也是个可怜女子。

这样的大太太全家都喜欢,为了让他们喜欢的苏大太太保持原样,人人都支持她喝那种神奇的药水。于是苏大太太越喝越多,剂量也越来越大,一开始是一次抿一小口,慢慢变成拿玉色高脚小瓷杯倒一小杯,再然后她连杯子都不拿了,直接对着瓶喝,一次就是一大口。她心里住着一只猛兽,这药水就是压制猛兽的灵符,她没法杀死那头野兽,只好不断地靠药水寻求短暂平和的光景。她脸色苍白如纸,脸颊高高耸起,眼睛显得格外大,脸上带着病态的红晕,情绪如绷紧的丝线一般,稍微撩拨便反应强烈,那些温良贤淑到此时都见了鬼,她想笑便笑,想哭便哭,笑也无缘由,哭也无缘由,可哭笑之间,却有惊心动魄的激昂。

可寻常人哪里消耗得起日日这般激昂?

等到那位怜香惜玉的英国大夫再也不肯给大太太开药水时,一切已为时过晚。

药水已经成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高过她的丈夫,高过她的女儿,高过她半生勤学苦修的淑女规矩,谁要跟她抢药水,那就是活生生要她的命。

苏大老爷还想跟她讲理,告诉她已经有做西医的朋友来讲,这等东西就像抽□□,即便能治标也不治本,对她根本没好处。

可大太太根本听不下去,苏大老爷落入她眼中就是她最深仇大恨的敌人,她一把扫落边桌上一只梅瓶,红了眼尖声骂:“对我不好?你也配跟我说什么叫对我不好?对我最不好就是你,就是你忘记当初成亲时的盟誓,是你亲手弄来楼下那个贱人让我现眼,我还没个儿子傍身,你就让那贱人怀了身子爬到我头上来,好,我都忍了,我忍你,我忍你那么多,你为什么不能反过来稍微忍忍我?现下我不过喝个药,怎么就不好了?你苏家生意败了?掏不出买药水的银钱?行,我自己掏!”

大太太从来没有过如此酣畅淋漓的痛骂,到了她生命中的末尾阶段,那些贤淑规矩全被当成屁,她终于肆意妄为了一回。连这个丈夫都不算什么,她还有什么豁不出去的?

她活这一步,就像扁平玻璃樽里的鸦片町,去掉无谓的顾虑和规矩,迄今为止的人生全浓缩成极致而浓烈的情绪,不用兑水,反正喝一点少一点,过一日短一日,还有什么好在乎?

她的丈夫被骂懵了,他从来没被一个女人如此疾言厉色地痛骂过,他在对方歇斯底里的尖利嗓音中惊慌失措,灰头土脸,近乎踉跄地逃了出去。

大太太将俩人间那层窗户纸捅破,令苏大老爷愧疚也愧疚不成,深情也深情不下去,他突然间发觉自己进退维谷,怎么做也不对。最终,大老爷仓惶离开,躲入自己的书房闭门不出。他惊恐地发现,夫妻昔日那些缱绻恩爱已然一去不返,可他明明身处其中,却完全没有意识到那些情意绵绵怎么就一下子一去不返了?当天晚上,苏大老爷宿在书房,他听见妻子房中传来的尖利叫骂,也听见佣人咚咚咚急下楼的急促脚步声,他晓得那是出去给大太太寻法子买药水去了。他想无知妇人真个荒唐,难道要死在这上头才肯悔悟?他下意识地起身想管,可暗夜里不知怎的手一拨,案几上一个茶盏被扫落下地,发出哐当一声锐响。霎时间苏大老爷心头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那点旧情突然就泄了气,他颓然坐下,无力地想,我便是阻得了一次,又能阻得了几次?不让她喝药,她是要跟我拼命的,且不说好男不跟女斗,便是斗起来,我哪里拼得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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