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小长在苏家,自然深知大户人家若要做宴,那么给谁下帖,几时下贴,哪些是必到的贵客,哪些不过是面子情的随客,这都是需反复推敲,来回确认的,别请客不成反结了怨,这是省城每个大户人家都有的基本共识。
而陈家也是南海大贾,陈廉伯现在更是如日中天,他的大名就连她这样的普通女孩子都听过。陈公馆的宴会有省城所有时髦人士趋之若鹜的地方,宴客怎可能出这等错,什么不知帖子上写的哪个苏小姐,这种话哄二姨太那等不出门的妇人犹可,却骗不了苏老太爷。
只有一种可能,“苏小姐”三字,是有意为之的。
到底是何人所为,所为为何?这里头深究下去就意味深长了,苏锦瑞原本只是猜测,这下却近乎确定,她想起表姨妈每次出门必定妆容精细的脸庞,想起她每每见着自己必定拉着手嘘寒问暖,生怕苏家人真个苛待了她一般,想起邵鸿恺认真地道“妹妹,我心里的抱负,只怕除了说给你听,也再无一人可说了”,想起他写的每封信,尽管言辞正儿八经,可或在信尾会画一朵小花,或在信纸中会夹一叶树叶,他们总能自有方式来传递独属于彼此的亲密。
可是这些记忆,还来不及拿出来品味,就已然失掉珍藏的资格。
苏锦瑞咬着手,忍着脚踝的疼痛尽量快步走,她拼命压抑住自己的哭声,她想我能哭给谁听呢?一个女子想哭给人听,首先得有人愿意听,可这阖府上下,有谁耐烦听她的哭声?恐怕暗地里幸灾乐祸的怕反倒不少,何必白白做了别人的谈资?
她禁不住想起自己的母亲,她想若母亲还在,或者还能安慰她几下,可苏大太太的面目在她记忆中太过模糊,能让人想起的,只是那个服用过量鸦片町后瘦骨嶙峋,两颊骨高高耸起,脸上总有不健康红晕的女子,她到后来,哭也好,笑也好,已全无一个大房太太该有的风范。
苏大太太就算活着,她能顶什么用?
苏锦瑞刹那间只觉心灰意冷。
这时候,前头堂屋那传来嬉闹之声,一群人围着一个丽人正说说笑笑,苏锦瑞透过泪眼,很困难才辨认出那原来是苏锦香。
自从她冒名顶替去赴了一次陈公馆的游园会后,苏锦香整个人就宛若突然绽放的芍药,原有的青涩被措手不及的艳丽生生压住,她比照着省城最时髦的女郎,从头到脚被精心打磨过,头发贴着耳际俏丽地卷了若干个弯,齐眉刘海斜箍着一个亮晶晶的水钻发冠,一身宽宽松松的洋裙,丝绸质地,不设腰带,偏偏有丝丝缕缕也不知什么做成的银线流苏垂下,一直盖到脚踝,足下半高跟的白色麋鹿皮鞋,衬得她身形袅袅婷婷,人一动,摇曳轻柔,妩媚横生。这一身打扮别说压过苏锦瑞的洋学生装,就连二姨太全盛时期,也未见得如此光彩照人。
围着她的全是苏家宅院里平素不怎么互通有无的女性们,此刻连她们都抛却矜持,对着苏锦香这身奇异又华丽的装束半是羡慕半是好奇。有人夸好看,有人说夺目,有人不以为然,有那老派持重的,终于忍不住说了句:“二小姐年轻轻的姑娘家,这一身打扮也太过了些,叫老太爷瞧见可是要不高兴的……”
她一句话没说完,苏锦香已然用继承自二姨太的好嗓门尖声笑道:“哎哟,说了你们也不知道了吧,这可是巴黎今年最新出来的裙子,若不是陈公馆的三太太割爱,我有钱也买不到这种舶来货呢。”
二姨太笑逐颜开,在一旁帮腔道:“可不是,虽说不过一条裙子,可这里头有陈三太太的面子,老太爷就算晓得了也只会夸我们瑞香会交际,招人喜欢,她不过去了一回游园会,便结交了好些太太小姐。对了,瑞香啊,人家送咱们这个,咱们回礼回什么,可不能回例牌那些老物件,等下叫人笑话你。”
“二妈,你放心吧,我早就想好了。”
“哎呀你这手上也太素,我还是再请人去叫银楼的师傅带些新款戒指挑挑好啦。”
她母女二人一会笑着说要打新首饰,一会闹着要裁新衣裳,合着众人开始聊哪家的货好,哪家的款新,笑声如水上涟漪,一圈圈荡漾开去,一直荡到苏锦瑞这。
苏锦瑞隔着长长的廊道,头一回觉着这贝壳卵石镶嵌的四壁阴森森,凉飕飕。她愣愣地看着,与苏锦香她们分明不远,然而从她这里到她们那里,却仿佛隔了鸿沟深海。
良久,她拿手背狠狠地擦了擦自己脸上的眼泪,昂着头,挪着尚未痊愈的腿,慢慢朝前走去。
就如苏老太爷所说的,一切各凭本事,一日戏未落幕,一日便胜负未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