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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曾相忆(27)

可惜苏锦瑞从来没了解过自己的祖父,导致那天发生的事,令她终身难忘。

下午两点钟,她准时来到小洋楼,又等了十五分钟左右,祖父终于愿见一见她。待她如愿以偿进了内屋,只见她的祖父一如既往,穿一身白色府绸常服,歪着半边身子,一腿屈起,惬意地靠在靠窗的紫檀木沙发上吸烟。他躺的这沙发集合了这栋洋房的精髓:明明是紫檀木,用的雕工全是花开富贵喜鹊报春多子多福一类繁复又喜庆的粤派风格,可样式偏做成法国宫廷的贵妃躺椅,单边的弧形椅背,坐垫下是厚实的棉絮,包上一层锃亮的黑色真皮,与洋人沙发一般无二,却以中式家具木料雕工做架子。

这躺椅比苏老太爷的年纪还长,是前清嘉庆年间,十三行贸易如火如荼时,大行商为讨好粤海关官员而定制的新鲜玩意。多年来几度易主,最后落入苏家人手中,仍然半点不坏,只除了坐上去稍微有些嘎吱作响。

一年四季,苏老太爷都喜欢歪在这上面,冬季搭皮毛,夏季搭凉席,靠背上垫着几个锦缎靠垫,无论是见客,见晚辈,见铺子里的掌柜们,他都差不多这一个姿势,或是吸烟,或是端茶,或是听曲,全一样。边上紧挨着一张法兰西宫廷彩漆小圆桌,一圈围了四个抽屉,上头摆着果脯蜜饯的锦盒,装烟丝的烟筒,烟灰盅,茶水杯,玳瑁架的水晶片眼镜,苏老太爷需要的东西触手可及,应有尽有。

苏锦瑞从小到大,见他坐下后再直起身子来的次数简直屈指可数。

这天也不例外,苏老太爷歪着,苏锦瑞站着。她添油加醋将二姨太的恶行转述了一遍后,苏老太爷半天没声响,苏锦瑞却越站越紧张,背脊都撑得酸痛,可她连动都不敢动一下。屋子里的空气中弥漫着上等烟丝的香味,混合着屋外草木的清香,湘妃帘下熏香炉里点着的暖香,一切一切,仿佛凝固了一般。

苏锦瑞那点事,忽而在这屋里亘古不变的安逸面前,显得有些无足轻重。

她渐渐感到后悔了,最初那点不明就里却一往无前的冲动过去后,她意识到闯到这来有多不妥。这么没头没脑的,便是祖父想主持公道,可将心比心,他能主持谁的公道呢?

整件事妙就妙在什么都只是想当然,什么都没明白摊开来讲。表姨妈从没说过要订她做儿媳;邵鸿恺从没说过非卿不娶;二姨太从没说过她要抢了邵鸿恺给苏锦香做女婿;苏锦香也从未说过要抢了她的婚事,跟她对着干。

有些事,贵在知而不言,隔着窗户纸影影绰绰,朦朦胧胧,于人于己,进退都留了三分余地。

谁先戳破了这层窗户纸,谁就失了先机。

可怎么到了这一步,苏锦瑞反而被逼着,成了头一个将这些事摊开来不要颜面说个明白那人?

她正胡思乱想间,忽而听得啪嗒一声脆响,在静谧的屋子里显得无比巨大,苏锦瑞神经质地吓了一跳,抬起头,却原来不过是苏老太爷抬起手,将手边案上的景泰蓝烟灰盅碰了一下。

“多大了?”

苏锦瑞一呆,答:“十七了。”

“姓苏,享了我苏家的福,长到十七了。”苏老太爷闭着眼,口气似笑非笑,“锦衣玉食,没灾没难的,把你供养到这么大,花的银子融了,大概都能塑成你这么高的银人。锦瑞,你说苏家哪点对不住你?”

苏锦瑞心知不妙,这接下来定没好话,可到了这份上她又不能转身逃走,只得硬着头皮答:“没,没对不住我……”

“如果没对不住你,那怎么你一有事,就觉着苏家合该站在你一边,祖父合该替你主持公道?”

他似有些兴致,睁开眼问:“来,你同我讲讲,你那小脑袋里头到底都装了些什么玩意,居然会以为来找我告状管用?难道你觉着祖父我慈祥得紧,就跟大街巷口里那些吃饱了没事干整日含饴弄孙的老头一样?孩子一哭就忙着拿糖丸哄,孩子一闹就什么都答应?”

苏锦瑞一辈子没被长辈这么奚落,她脸都白了,她脑子嗡嗡作响,低头呐呐地道,“老太爷,对,对不住,是我不好,我不该来打扰您,可这事,明明是二姨太先坏了规矩……”

“规矩?”苏老太爷目带讥笑,道:“原来如此,你定是想,祖父最讲规矩,我就算不管你,可不会坐视这家里的人没了规矩?”

苏锦瑞咬着下唇没做声。

“算了,你来都来了,咱们爷孙俩索性多说两句。我先问你,你觉着什么是规矩?”

苏锦瑞低声说:“规矩,规矩自然是,自然是嫡庶尊卑……”

“荒唐!”苏老太爷冷笑道,“往上数三代,咱们姓苏的,也不过在珠江流域撑着艇仔卖菜卖鸡的下等人家而已,若老祖宗跟你一样长了一颗蠢脑瓜,哪来苏家人后来的富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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