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棠饶是再不想与嫂子一般见识,也听这些话越扯越太不像样,他冷冷回道:“既然是千金大小姐,就不是你我伺候得起。就算你们一厢情愿,硬要觉着这块玉牌有口头约亲的意思,可那也是当年,仅凭这个人家就愿意跟我结亲?大嫂,你是在说笑,还是以为苏家上下都糊涂?抑或根本当我是个糊涂人?简直荒唐!”
叶大奶奶没料到他一言不合能当场翻脸,呆了呆,忽而悲从心来:“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是这个命,吃力不讨好,掏心掏肺为别人着想,人家还以为我心存歹意,天呀,自我嫁过来你们叶家,家里柴米油盐哪样不是尽心尽力?公婆哪个没养老送终?我图的是什么呀?我为过自己一回吗?我掏心掏肺倒成恶人了我,我为了谁,我还不是为了你们叶家,还不是气不过别人家的大小姐穿金戴银,我们家的大小姐眼见都十五了,家里东凑西凑,还凑不够钱买时新料子给她裁一身新衣裳。”
“小妹哟,你哪个那么命苦哩,想当年我们叶家可不比苏家差半分,可富贵年月你没赶上,尽赶上如今的苦日子,本来是千金小姐的命,可倒活成了烧火丫鬟的身,都是你哥嫂无能,对你不住哟。”
她说着说着,真个掩面哭了起来。叶棠的妹妹围着围裙从灶间出来,一脸尴尬,却还得拉她的袖子,细声说:“嫂子你别哭了,我不委屈,真的不委屈……”
她不说还好,一说叶大奶奶嚎得更大声,一边嚎,一边自手帕缝里偷眼瞧叶棠。
她怎么说苏家小姐的锦秀生活叶棠都不以为意,可她一提自己妹妹,叶棠却只能把火咽了下去。
他瞥了自己胞妹一眼,十五岁的年纪,柔韧娇俏如三月抽芽的嫩柳枝,好好拾掇一番,怎见得就比不上外头的时髦洋学生?
可她在该天真无邪的年纪里,却早早历经父母逝世之痛,千里颠婆之苦。好容易来到父母的生地,可故乡早成了他乡。她一个娇嫩的小姑娘,却不得不罩着一身肥大的粗布棉袄缝补浆洗,忙个不休。她细细的手指尖冻得通红,仔细看,上面还有冻疮的印迹。这么冷的天,她却要一早起来干活,洗菜烧饭,照料小孩样样耽误不得。
叶大奶奶并没有逼她,来了省城后,一应开销大得吓人,以往在伊犁还能雇个老妈子,在这边连个疍家女都要两块大洋,家里早没有余钱雇佣人,她不做,嫂子不做,难道缝补浆洗要男人们做?
叶大奶奶说了一堆废话,可有一句没说错,那就是她原本跟苏家那位大小姐是一样的人,可因为家道中落,父兄无能,到了她这,便只能样样亲力亲为了。
这么一来,叶棠只觉脖子上挂着的那块和田玉无事牌像被火烤过一般,炙热得皮肉生疼。
他自小好读《史记》,少年时本就有一腔游侠梦,又目睹杨缵绪率兵围攻将军府,击毙伊犁将军志锐,火光连天,乱哄哄闹腾腾,将整个伊犁闹了个天翻地覆。烽火连天中,唯独叶棠体味到不同寻常的豪情万丈,只遗憾自己彼时年纪尚小,不能与诸君一道刀口舔血,快意恩仇。
他后来才知道,这种令血液沸腾的东西有个词叫做“革命”。他天生便对这种颠覆秩序,搅动天地的激情心领神会,他预感到这是一个即将迎来大变革的时代,他为身处其中而豪情万丈。
可随着时日渐逝,到底什么是革命,谁才能革谁的命,他却越来越糊涂。
叶棠见不到其他地方的革命党,他能当范本的唯有在伊犁揭竿起义的杨缵绪,当年这位杨统领身先士卒,率义勇兵攻下伊犁清军联防,成立了临时政府,发豪言壮语欲联合五族,马踏全疆,这是何等快哉的英雄壮举!
可谁曾想,不用两年,这位令叶棠钦佩的英雄却把临时政府拱手让给军阀杨增新。
平心而言,杨增新执掌新疆也讲清正廉洁,也自认是革命党,可衙门还是那个衙门,只不过换了批不梳辫子的新官员,规矩还是那些规矩,只不过巧立名目,换了新词。有权有势,有兵有枪的仍然才能说话,没权没势的仍然沉默不语,逆来顺受。
那期待之中的革旧鼎新,风云变幻,一直没有到来。
叶棠逐渐意识到,整个世道便如风雨飘摇中年久失修的房屋,材既败坏,弥缝补漏的,又有多少用?
更何况京城那边没隔几年便传来消息,袁世凯、小皇帝,辫子军总有人想坐到紫禁城那张龙椅上,触目所及仍是工商凋敝,民生多艰。
兄弟俩都不是生意人,忽然想起遥远的粤地省城,顿时生了新的希望。
可说是说扶棺返乡,可哪头算是故乡?天山脚下他是异客,可这南粤之地,花花世界,却更像小时候从长辈口中听来的一个荒唐而遥远的富贵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