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她甚至有点手足无措地站在他面前,“您怎么来了?我刚出差回来,您看您也没提前说一声……”
不会是姓李那王八蛋出了什么事吧?杨玄已经在昏迷的良心出现了一点清醒的迹象。
她惴惴不安地看着李伯庸他爸李大伯面前那杯一口没喝的水,转身从会客室的桌子底下翻出一盒茶叶来:“要不我给您沏杯茶吧?”
“不用不用,别忙啦!”李大伯看见她,脸上笑出一朵花来似的,“见着你就行了,喝茶咱们家喝去,这是公家的东西,可不好瞎糟践。”
“……”杨玄眨巴眨巴眼,干咳一声说,“叔叔,这是私企,‘公家’有百分之三十是我家的,您放心,一杯茶喝不完这盒的三分之一。”
老人愣了片刻,好像还不大能明白她说得这些事,只是冷眼旁观,觉得这些来来往往的人都听杨玄,让他觉得她是个了不起的姑娘。
“哦,是啊?”他拘谨地笑了笑,屁股稍微离开了沙发一点,小心地接过杨玄给他泡的茶,捧在手里,不知道该感叹什么,只是过了好一会,才轻轻地说,“叔叔年纪大了,又没什么文化,好多事不知道,你别往心里去。”
他讪笑一声,脊背划过一个不自然的弧度,就像他的背不是自己弯下去的,而像是被什么压弯的一样:“我就是来看看你们……嗯,你,跟我那败家儿子,都挺好的就行了。”
很早以前,听李伯庸提过,他爸年轻的时候是个脾气火爆的人,因为他犯的一点错,老头子拿着皮带追着揍,结果也可能是那年头皮带的质量也相当一般,居然把皮带都给抽断了。
杨玄看得出来,李大伯不适应这种转着弯的说话方式,他小心得过分,显得紧张而不知从何说起。
于是她犹豫了一下,主动交代:“呃……我们前一段时间闹了点别扭。”
李大伯抬起头来,目光从老迈的、充满松弛和皱纹的眼睛里射出来,并不清澈,甚至有些浑浊,像是几十年的喜怒哀乐混合在一起,彼此谁也分不出谁的那种浑浊。
“是怎么回事呢?”
这句话彻底把杨玄给问住了,她突然沉默,那一瞬间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怎么回事呢?连她自己也说不清。
整个人生经历的不同,观念的不同,甚至迥异的价值观。
杨玄知道李伯庸是个脚踏实地的人,他更像是那种老一辈的商人,精明、宽厚、有大局观,但是对风险异常警惕,是个彻头彻尾的风险厌恶者。
打个比方,两支债券,如果一定要让他买一支,A的收益率明显高于B,甚至通过调整投资组合和投资额,能使它们和剩余闲置资金的久期一致,然而只是为了凸性可能造成的一点点偏离,李伯庸就会放弃收益率高的那支。
在杨玄看来,很多时候李伯庸不够大胆,除了他妈刚去世他抽风的那一阵子,杨玄偶尔会觉得他的小心得不够效率。
杨玄最早是做交易员出身,这在她之后无论换了多少个工作岗位之后,都依然留有那段日子的影子,无论中国早期的资本市场如何不成熟——她都是个风险承担者。
然而对待事业上的态度,或许只能说是隔行如隔山,也会影响到私人生活么?
杨玄在李大伯面前坐下来,突然不着边际地说:“叔叔,我其实……没做过坏事。”
很久很久以前,她心里就有一个梦想,她希望有一天能身处一个符合理论值的有序的市场里,每一项资产都能得到市场最准确的估值,大部分在这里面工作或者投资的人都是投资者,而不是投机者。
她希望慢慢地,在磨合中会出现完整的法律和制度,没有违规操作,没有破坏金融市场秩序的人,她希望这个市场变成一个大的动力源,就好像人身体里的心脏一样,里面有一个大大的血泵,把最新鲜的血液挤压到身体的各个地方。
她总觉得,总有一天,会那样的。
高效的市场给实体经济带来无可估量的活力,像她最开始的时候和李伯庸谈过的那样,它是一个跨越时间和空间的交易,每个在其中的人都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徐暨和蒋鹤生都说过她是一个不可救药的理想主义者,可是她曾经觉得……世界上至少有一个人,有一个地方,是可以毫不负责任地做一些不着边际的梦,说一些不负责任的话,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否则……家庭的意义是什么呢?
难道就只剩下人类繁衍的本能,和……束缚了么?
李伯庸不是曾经也非常认同么?为什么才看到了这个圈子的一角,就像是触碰到了寒流的虫子一样,缩回壳里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