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当年您受了那么重的伤,您的手,如今都好了吗?”
“能做一些简单的手术了,会恢复得越来越好的,别忘了,手术室就是我的战场。”邓院长的语气是那样振奋和轻松,全然听不出任何伤感的况味。
默了默,邓院长带着笑意说:“亭丽,后会有期。”
闻亭丽的嘴唇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后会有期——
对着邓院长,这四个字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她害怕,害怕这一别,就再也没有重逢之日。
她永远不会忘记两年前那个初夏的夜晚,她因为走投无路,冒冒失失到邓院长的办公室去求她老人家帮忙,危难时刻,邓院长毫不犹豫拉了她一把。而现在,她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邓院长以身赴险。
她心如刀绞,泪如雨下,却竭力用轻松的语调说:“后会有期。我只有一个请求:您和向之姐务必保重自己,我也会保重自己,我相信,早晚有一天,我们会笑着重逢的。”
“好,院长答应你,我们共同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挂断电话,闻亭丽扶着书桌滑坐到地上,捂脸痛哭起来。
这座城市,留下了太多宝贵的回忆,留下了太多值得她牵挂的人。她尤其放不下邓院长和向之姐,如果不是秀峰被烧没了,而她那部付出无数心血的《抗争》才拍到一半,她是绝不肯走的。
但,诚如邓院长所说,这是她们的使命,她自己,也有使命。
不知道是不是陆世澄有所交代,这期间没有一个人过来敲门,她可以尽情地释放积压已久的情绪,无所顾忌地大声哭泣。
哭到筋疲力尽,哭到浑身脱力,哭到胸口发胀,她才觉得轻松一点,把头埋在膝上,疲惫地闭上眼睛,休息了许久,用帕子将眼泪抹干净,重新抬起头,若无其事起身出去。
一出去,她便平静地将玉佩玲顾杰等人找过来:“都准备好了吧?我们要出发了。”
生活总要继续,而她的过人之处就在于此,不管发生什么事,总能在最短时间内调整好自己的状态,以崭新的面貌重新出发。
……
邹校长忙着部署务实女子中学往南迁移的事,暂时还不能走,听到消息,带着燕珍珍和赵青萝赶到码头上送别。
码头上人山人海,一眼望去都是忙着逃难的百姓。
闻亭丽与她们站起一起,时不时被人撞一下。幸而四个人始终紧抓着对方的手,才不至于被冲散。
燕珍珍和赵青萝在路上说好了不哭,可是一看到闻亭丽,还是不受控制地哭成了泪人。
闻亭丽心酸地想,自己刚转到务实女子中学时,燕珍珍和赵青萝给予了她多么大的友善,那段时光几乎是粉红色的,校园里常常能看到她们三人结伴而行的身影,还有高筱文,四个人这份坚不可摧的友谊,一百年都不会褪色。
今日这一别,不知何时才能见面,她一左一右拥抱着她们,三个人的汗与泪融在一起。
“别哭了,孩子们。”邹校长神色愀然,“还记得务实的校训吗?第一项就是要乐观。眼下就是最需要乐观精神的时候,校长坚信,这场仗我们一定会打赢的。”
“校长……”三个人集体发出呜咽声,像是小狗受了伤,三颗脑袋齐齐转到邹校长面前。
邹校长一脸疼惜地将学生们搂在自己怀中。
不管怎么说,这次上海各大学校的内迁行动,路上有大批师生互帮互助,邹校长绝不孤单,而赵青萝和燕珍珍,因是随着父母一起走,想来也不至于流离失所,这样想着,闻亭丽心中多少安定了一点。
时间实在不早了,闻亭丽依依不舍离开她们上船,邹校长三个在码头上对着她摇手,就如当初她们送高筱文一样,迟迟舍不得离开。
上船后,闻亭丽进盥洗间脸上的泪痕洗干净,又出来,把行李箱从床底拖出来整理。
小桃子昨天虽然有点吓着了,但因为是第一次坐船,仍然很兴奋,拉着月照云、丁小娥几个在甲板上跑来跑去,忽然「咚咚咚」跑进来说:“陆先生来了。”
闻亭丽没抬头,继续蹲在行李箱面前:“正要去找你呢,你是哪间房?”
谁知陆世澄进来时,居然顺手把门虚掩上,这是少有的情形,她惊讶地仰头看着他。
他把她从行李箱前拉起来:“我有话要对你说,待会我就下船了,你们先走,我过些日子再走。”
“为什么?!”闻亭丽大吃一惊。
“一方面,我得处理陆克俭,另一方面,我得将大生药厂的设备都运出来才能走。你想,那地方在华界,厂子里设备又新,日本人早就虎视眈眈了,若被日本人侵占厂子,岂不完全违背我母亲建西药厂的初衷?我走可以,但必须把厂子里的设备和原料也都一起迁出去。”
这一说,闻亭丽就理解了,可她还是担心不已:“大概要耽搁几天呢?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陆世澄失笑:“没事的,上海要迁设备的又不是只有我一家,最近大量工厂都计划往重庆迁呢,今日还成立了「上海工商界南迁同盟委员会」,大家同仇敌忾,没什么好担心的。
你放心带他们去香港,我最多比你晚二十天到。对了,邝志林会比我先走,等他到了香港之后,你可以直接找他,记住了,任何时候邝叔都是值得信赖的。”
这下闻亭丽彻底放了心,可心底还是泛起浓浓的不舍,用胳膊环住他的腰身:
“有什么事我会找邝先生的。你最多比我迟二十天到,不许说话不算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