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为甚么不在北平找事做?”
月照云自嘲般地摇摇头,“我家里的情况有点复杂,我是从家里逃出来的。”
闻亭丽一震,月照云悠悠然道:
“我娘是个姨太太,这辈子最大的恨事就是十六岁就被卖给了我父亲做妾,她从此丧失了做人的尊严,事事都要看人眼色。她不希望我重她的覆辙,便央求我父亲送我去学堂念书。我很给我娘争气,小小年纪就能绘声绘色讲《三国》《水浒》里的故事,我爹看我聪明,勉强同意送我去学堂,可惜中学毕业那一年,家境已经大不如前了。我爹为了缓解生意上的窘境,就让我辍学去给北洋政府里的一个官老爷做姨太太,老头子已经六十多岁了,我是他的第八个小老婆。”
说到此处,月照云已是面色如霜:“我娘当时正生着病,听到这消息哭得差点就昏过去,连夜收拾东西帮我逃出来,可惜没等我跑到火车站,我爹的人就追上来了,我为了麻痹他们,只得撇下行李箱逃上火车,所以等我逃到上海时,身上唯一的财物便是我娘早年给我打的一对镯子,我把镯子卖了才换得了一些生活费用,不然早就饿死在街头了。”
闻亭丽听得心惊肉跳,急声问:“后来呢?令慈现在还在北平吗?”
她却忘了月照云如今已是功成名就,这段往事想必也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月照云满目凄凉。
“我一到上海就偷偷给我母亲写信,可始终未盼来我母亲的消息,后来我才知道,在我逃走的那一天,我母亲就被我父亲吊起来狠狠打了一顿,她本就染了风寒,被父亲这一折腾,当晚命就没了,可以说——我的命,是我的娘的命换来的。”
闻亭丽喉头一哽,虽说月照云很快将脸转过去,但她还是看见了对方眼睛里骤然浮现的泪花。
两人同时沉默着,街上明明那样吵闹,月照云身周的空气却像是结了霜似的,静静散发着一股寒意。
过了不知多久,月照云怃然道:“那一年,我十九岁,就跟闻小姐现在一样大。”
闻亭丽莫名被这话深深触动:“后来您靠什么维持生计呢?您是从那时候开始写小说的?”
“读中学的时候就发过一些文章,来沪后也试着投过几次稿,偶尔能中一篇,也只能维持一两天的吃用,我心焦不已,每日天不亮就出门找事做,那时候上海滩有人写长篇传奇挣了大笔稿费,我就从邻居那边借来一本读了读,后来自己试着写了一篇,居然很通,我带着稿子去投稿,报社见我是个小姑娘,看都不看就把我的稿子退回来了,我没办法,只好改用一个男人的笔名投稿,这回居然被录用了。”
她嗤笑道:“我由此知道,我们女人不只婚姻不自由,连职业也是不自由的。”
说话间走到一盏路灯下方,月照云把自己右手的五根手指在灯下揸开让闻亭丽看,她的食指和中指之间有着厚厚的茧子,一看便知是长年累月磨出来的。
“我日也写、夜也写,年纪轻轻就写出了一身骨头病,但功夫不负有心人,一年后,我在文艺界积攒了一点名气,在报社向我约我第 十篇稿子时,我终于有机会跟他们讨价还价,进而改用‘月照云’这个笔名,我用这个笔名发表了第 一部长篇小说《春申旧事》,从此在文坛站稳了脚跟,可直到我发表第 四部小说,读者才知道我是个女作家。”
闻亭丽悲哀地想,怪不得月照云早年的笔名是男人名字“李先生”,而她的成名作,又是以上海滩为背景的《春申旧事》。
“我写啊写啊,写到我那老爹断了气,我这才意气风发搬回了北平,把我家那所老宅子买下来,把我爹的牌位扔到马桶里,将我和我娘当年住的小厢房重新修葺一番,我在中堂供奉着我娘的灵位,日日祭拜,可这又如何呢,我娘她——”
月照云哑然失声。
闻亭丽只觉得嗓间有些发苦,她不敢开腔,对于此时的月照云而言,任何安慰性的话语都是苍白无力的。
好在,月照云很快便从那种消沉的情绪中走了出来,她像要摆脱什么似的用力甩了甩头,迈开大步向前走。
“月姐。”闻亭丽急忙追上去,这番谈话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她不知不觉自己对月照云改了称呼。
月照云也并不反感闻亭丽这样叫自己,只是回头冲她招招手。
“来。”
闻亭丽心潮澎拜跟上月照云的步伐。
两人并肩走了一段,街旁的氛围有些变了。整条里弄挂着五光十色的灯笼,栋栋房子门前站着浓妆艳抹的女人。
再往前走就是四马路的会乐里了,那可是上海最出名的风月场所,闻亭丽迟疑发问:“月姐,我们还要往里走吗?”
月照云一脚踏了进去。
夜风送来一阵阵扰人的头油香味,伴随着柔媚如丝的胡琴声。
那香气似桂如兰,浓得能把人的意志力黏成一团。
闻亭丽被熏得头昏脑胀,她不敢回视那些倚门招客的女人们,这地方让她想起了早年在南京做过舞女的母亲,她觉得自己但凡多看这些人一眼,都是对母亲的亵渎。
突然有个小小的身影从一扇门洞里冲出来撞在月照云的身上。
“救救我。”这人死死抓住月照云的手。
月照云忙弯腰将对方紧紧护在怀中。
那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身上衣衫不整,脸上满是泪痕。
“救救我,太太!我不想接客!”
里面随即追出来两个壮汉,将女孩如同捉小鸡一般抓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