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郭千山根本无法体会到这灼人的温度。他的双腿一前一后曲着,是一个艰难抵挡的姿势,鞋面却早已深深陷入了泥土中。浑身上下都因为上方传来的重力而绷紧,身上每一块肌肉都在微微发抖。整个人就像一块夹板中的石头,随时都有可能被压成一滩碎末。
他艰难地抬起眼,双目却早就被汗水朦胧,眨一眨,眼前的景象更模糊了,只能朦胧看见以斩鬼刀为核心撑起的无形之盾,以及那压在灵力盾上伺机而动的口器。
他明白自己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可是此时此刻,他心中并没有即将失败的懊丧,他只有一个念头,比起袖蝶夫人,我真的弱吗?
或者,我的道,真的弱吗?
郭千山忽然想起很久以前,或许也没有多久,只不过是两三年前而已,当时他还是奇珍堂一名杂役。
身为一个既没有钱上供,又不会讨好管事的杂役,理所当然被分配到地下看守人牲。
作为祭品,人牲不需要健壮,不需要干净,只要有一口气,只要还能献祭就行。可是当他面无表情地将一勺勺辟谷丹化开的水倒进人牲进食的水槽里时,他发现他的刀在颤抖。
那时他很茫然,他不知道鬼在哪里。
后来在无名谷中,东家救了他,告诉他,等时机到来的那天,他会知道答案。
迷茫好像无名谷外的沙子,他留在安宁又忙碌的无名谷中,一出门就被荒漠包围。
再后来,他杀了宋典来的鬼魂,无名谷内燃烧不休的阴火随之熄灭,他筑基成功。
包围着无名谷的荒漠变成了绿洲,他也好像找到了自己的道。
今天,他带人冲进那些腌臜地方里抓人,有一间屋子里躺着个衣不蔽体神情麻木的少年人,看见他进来,下意识摆出了一个等待客人享用的姿势。
那一刻,朝歌长久以来繁华安宁的幻梦骤然破碎,他彻底明白了这片绿洲只不过是陛下庇护下的人间仙境。
一旦走出这个仙境,走到外面的底层里去,这世上真正残酷黑暗的一面就给了他迎头痛击。
剥夺命器毁人前途的是邪修,可这将人折磨得生不如死的又是什么?
虎毒不食子,可这些不缺衣食、温饱无忧的人,为何却能做出连畜牲都不屑的行径,是谁驱使他们残害践踏同类,又是谁让这些本该自由自在的人,因为几两银子沦为玩物?
是这不公的世道吗?可这世道又是谁造出来的?
原来这世上处处都是鬼,原来人间就是地狱。
而他要做的,就是用手里的刀,将这些恶鬼统统劈碎,只有如此,那仿佛永远焚烧不尽,造成这世上无数痛苦离散的阴火,才肯就此熄灭。
可是金丹太强了啊!在袖蝶夫人手下,他是如此无力孱弱。
天道在上,为什么为恶者步步高升横行霸道,为善者步履艰难寸步难行。
天道真的公平吗?
——天道当然公平!
恍惚之中,那人的话语雷霆一般劈散了笼罩郭千山的迷雾。
他仿佛一个即将倒下的囚徒,跨越千山,终于找到一枚解开枷锁的钥匙。
——天道至公,只是人道,要我们自己去争!
人道,要自己来争么?
我的道,是朝歌。是一个让弱者也能安居乐业、自尊自信的地方。
这样的道,怎么会弱?怎么会输!
鬼怎么能胜人?
鬼怎么能胜人!
郭千山身上的护甲已经在金丹的灵压下出现道道裂纹,可他被汗水濡湿了的眼睛,仿佛自清水濯成,清透冷静地直视那上方的金丹。
与他这冷静目光相反的,却是他身上的气息,像要给被点燃的火炉,由内而外,散发出越来越灼人的温度,手中的斩鬼刀,也因此嗡鸣不止。
郭千山的耳鸣消失了,脑海中因为灵力枯竭而一阵阵的尖啸也消失,他紧紧攥着刀,弓起的双腿,开始艰难的、一寸一寸地往上抬。
这变化是极其细微的,但身在其中的袖蝶夫人却感受明显,她惊愕地看着郭千山,那神情像是突然见了鬼,反应过来后,立刻加大功力,企图将郭千山重新压制下去。
紫阙和泓真不由自主往前一步,她们看出袖蝶夫人动了杀念,已经准备一个拦人一个救人,却又停住脚步,嘴里发出咦的一声。
远处的围观路人不明就里,眼睁睁看着郭千山身上的护甲在金丹修士的灵压下咔咔咔裂开,一片片掉落,纷纷发出遗憾的叹息。
“唉,可惜了,这人做什么硬抗呢?”
“是啊,有两位银蛇谷的前辈在,要是他认输,早就没事了,非得引得袖蝶夫人用了杀招,这下子是回天乏术咯。”
“哼,那也是他活该,分明只是个筑基,还硬要和金丹斗法,还妄想临阵突破,也不看看自己是不是那块料。人蠢就是死得早。”
正在议论时,斗法中心忽然爆开一阵剧烈的灵压,方圆几十丈掀起一片狂风,飞沙走石卷成一团,模糊了所有人的视线。
“是什么?袖蝶夫人的杀招吗?”
“不可能!这气息刚猛霸烈,倒像是……”
“不会吧!”
黄沙渐渐散去,众人凝神望去,只见视野中心,郭千山上身的衣裳护甲尽数爆裂,赤.裸的胸膛上全是汗水与细细密密的血线,那血是身上爆开的细细血管,几乎将他整个人染成一个血人,然而与此相反的,却是他身上不断攀升的气息,这气息告诉所有人……
“这人竟然临阵顿悟晋升了!”
众人目瞪口呆。蓝花阁的弟子们也瞠目结舌不敢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