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山(98)
站前广场本来一马平川,因为下了雪,才有曲径通幽。
“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才成了路。”中学课本尽是魔咒,许愿停下来,四下张望。
林一山的目的明确,他要去侯车室。他从未经历这么大的雪,雪落在头上,像一层薄薄的蚕丝被,户外的凉意让他的牙痛暂获缓解,周身舒爽,只剩左侧脸颊在发烫。
打车未遂的女学生停下来,茫然四顾。
林一山也不由自主放慢脚步,随手掏出相机——拉近镜头——咔嚓!
反常的天气,让整个火车站弥漫反常的气氛:失去了目的性,像高考后的暑假,像大家庭里长辈突然离世的长房儿媳,像重新抓到的一手牌,像闯进空无一人御膳房的饥饿土狗……
浓云密布,天色已晚,可天地间是异常的明亮,仿佛白夜。
许愿站在白夜边缘,头顶是簌簌而下的雪,脚下是绵延无际的雪,她心中只剩一件事、一个地方,可她还不知道,这件事永远无法实现,这个地方,永远无法到达。
无知无畏的坚毅,有情有义的勇敢。
林、李二人分别前,林一山特地嘱咐望:“把我的照片拷给我。”
李望随口答应,林一山又强调:“拍我的照片,和我拍的照片,拷给我。”
某一年五四青年节,研究所组织青年摄影大赛,部门助理发动所有人报名,林一山说没有时间拍,助理就说:“您之前拍的照片也行,团委说了,要先保证量,摄影水平还在其次。”
林一山为让小助理交差,让小助理在他电脑里挑,小助理一眼就挑中了这一张。
“林博士,这是谁呀?”
林一山扫一眼电脑屏幕:“雪景漂亮吧?”
“我记得过年期间,D市没有这么大的雪。”
“是东北啊,我出去玩拍的。”林一山在考虑课题组几个人的分工,思路屡被打断。
“所以她是谁呀?”
“路人。”
棉服里手机震动,许愿掏出来看了一眼,是妈妈嘱咐她不通车就回家。
林一山已经走近,这个女学生成了她通往目的地的绊脚石,许愿没作他想,两步迈进雪里,把路给人让了出来。
☆、六十六
李望站在侯车室门口, 雪地里没几个人, 他早就锁定林一山。
“你怎么出来了?”
“太他吗吵,太他吗挤了, 我要不出来,不光腿瘸,心都得瘸了。”
“烟呢?”
“牙疼还抽?”显然不是反问句, 边说边给林一山找烟。
他给林一山点一棵, 又给自己点一棵。林一山猛吸一口,望着远处的广场说:“止
疼。”
由于没有目的性,许愿在雪地里走出一串鬼画符的脚印。
此刻离林、李二人不远, 也不想着避雪,头顶又是雪又是水,像只被雨淋的白毛鹦鹉。
一个乞丐走过来,掂了掂手里的牙缸, 硬币零钱发出脆响,乞丐嘴里含叨:“新年行大运……恭喜发财……”看到眼前站着的女学生,马上改口道:“学业有成, 幸福美满,走桃花运……”
许愿侧身扭头, 刻意不看他。
老乞丐又绕到她面前,凑得更近, 还是那套说辞:“姑娘,给你拜年呢,学业有成, 幸福美满,走桃花运……”
许愿无暇应付,又让半步,准备走。乞丐侧跨一步,紧挨着许愿递出牙缸:“你到底要不要幸福?”
许愿花一秒钟看了乞丐的脸,长期日晒的肤色,目光有神,并无病态。看刚才的阻拦动作,四肢健全,身强体壮。“让开。”
“姑娘,你没礼貌啊,你今天不给钱,就是不要一年的幸福!”
“凭什么?我幸福不幸福,跟你有什么关系?”许愿脑子钝钝的,此刻的反问只是本能。
“我就是给你送幸福的啊……你不给钱……”
“当啷!”茶缸里掉落几枚硬币。
林一山正在掏兜,裤兜什么都没翻到,又去翻外套,边翻边问李望:“有零钱吗?”
李望递给他一张折得扁扁的五元纸币,林一山接过来投进茶缸,老乞丐换了目标,掂着茶缸,站到林李二人面前,把许愿背在身后。
许愿看着他们三个:一个老乞丐喝汤喝到一块肥肉,口水都要淌下来了;一个偏脸大侠浑身上下摸钱,摸到了就往茶缸里扔;一个又高又瘦的背包客,瘸着一条腿,裤脚下露出一截碎花布……
碎花布太惹眼,许愿倒是见过。老家的人用“的确良”布面给新生儿做棉褥子,手巧的用纯色做枕套,上面绣着大花,再绣几个大字“花开富贵”之类。
李望意识到,有人在看他受伤的脚踝,忍着酸痛挪了挪伤腿,有点难为情。
“外面太冷了,进去吧。”林一山把乞丐的茶缸装到七分满,说这话时,狠狠地看着许愿。语气云淡风轻,可眼神有内容。
许愿心领神会,跟着进了侯车室。
侯车室有十几个,分列过道两侧,因为方向不同,许愿和他们不在同一侯车室。眼看林李二人往前走,许愿在自己的侯车室门前停住,张了张嘴,不知道该叫什么。
李望因为腿伤走得慢,她就紧赶两步,拉了拉李望的衣角。
“谢谢你们,我的侯车室到了。”
侯车室已然成了露营地,嘈杂混乱,林一山的牙又猛地疼了起来。
三人站在许愿的侯车室门口,安营扎寨的人已经躺到他们脚边。有人经过,三个人被挤到墙边,旁边是一台自动贩卖机,形成逼仄的私密空间。
“都晚点了,你进去也走不了。”说话的是李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