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鹿(80)
全桌人只觉兜头一阵冷气。
杨劲又说:“有个电影你们看了吗,美国人拍的动画片,说死去的人要有活人记得,才能在另一个世界活着。如果活着的亲人把他忘了,家里不再摆放他的照片,他就真的要死了,像一阵烟一样,散了。”
说完无视其他人,直视杨国强:“您说,我妈她,现在在哪儿?”
说完叹了口气,看着一桌珍馐美味:“也不知道吃的什么年夜饭。”
他夹起自己盘子里的冰草,稳稳地放进杨国强的碗里。
小灰灰疾皱着眉头,目光追随着他,看他做完这系列动作。
杨锐看老公捏了捏眉心,满桌热菜全部幻化成蜡像标本。
杨劲搁下筷子,起身绕过桌角,捏了捏杨锐的肩膀:“姐,抱歉,我不该来。”
小灰灰搁下酒杯,冷眼看他:“小舅舅,你能懂点事儿吗?”
杨劲没理他,去卧室穿外套。小灰灰跟进去:“你是故意的。”
杨劲穿衣服,没理他。
“你哪来的底气?你一个人疼,所有人都要跟着你哭吗?”
杨劲穿好衣服:“我走了。”
小灰灰岿然不动,卧室没开灯,门外的灯照进来,生生映出一个比例极不协调的硕大影子。
“你去哪?你看不出来,所有人都让着你吗?别人都活该让着你,你是这么觉得的?”
杨劲走近,想要通过那道门,小灰灰奋力把他抵在门边,用极低的声音说:“我行,外面的人也行,但是她不行,你不要耍她。”
杨劲语气完全不想对抗:“你说谁?”
小灰灰刚喝了酒,额头血管异常明显,那条血管居然成为他脸上明显的分水岭。
他咬着牙关说:“你知道是谁。”
杨劲拍拍他肩膀:“Take it easy.你要不说我都把她忘了。”
杨劲走过客厅时,桌上的三人都站了起来。杨国强手在空中虚按了按,示意杨锐夫妇坐下。
杨劲换好鞋准备推门时,杨国强站到他身后:“听我一句劝。”
杨国强穿了白衬衫,外面罩一件V领羊绒背心,衣服质地精良,他站得也直,可头顶的光打下来,腹部的轮廓是藏不住的。
杨国强说:“不要再跟贵金属的人接触,跟冯伯伯也要少说话。年后可能有些变动。”
杨劲看了看他的眉心,眼神依旧冷淡,杨国强并未介意。
他扶着玄关的置物架,明明没有剧烈运动,可呼吸有点发紧。杨锐的父亲说:“也替我上柱香。”
※※※※※※※
路线并不复杂,杨劲没开导航。再加上这个特殊日子,路上十分冷清。
晚上八点半左右,车子驶出隧道。
视野里,那个拱门形状的光斑,从指甲大小逐渐放大,待车子穿过拱门时,视野里的山河景致大不一样。杨劲对此记忆犹新。
半年前,他驱车来过一次。当时是夏季,隧道那头,是偶有起伏的平原边界,绿化带是手腕粗的小树,人工植种。隧道这头,是近在咫尺的绵延山脉,树木野蛮生长的,极具侵略性的绿色直杵到人的眼皮底下。
有一个合适的词,叫别有洞天。
半年后,这个词依旧适用。
城市里几乎看不到雪,吕山一带却是山舞银蛇。
杨劲按下部分车窗,凛冽的冷空气破窗而入,车内的恒温瞬间被破坏,山间空气清冽,杨劲深吸一口。
他把车开到吕山脚下——他只熟悉这条路,而且,他也没有其他目的地。
停车场的雪有人铲过,残雪胡乱推在边缘,地阔天高,这些细节不必计较。登山入口处还是老样子,有个简易门房,白底勾了蓝边,杨劲不记得之前有没有。
雪光映衬下,死寂一片。大年夜必是无人光顾。
杨劲下车,在车前活动活动腿脚,往那个小区方向张望,他什么也没看到。
今年除夕是个不折不扣的阴天。天空的云很厚,流动却很快,像存着什么明确意图,翻滚向前。
他驱车驶向灯火密集处。上次住的宾馆歇业了,旁边一家还营业,他忽略前台姑娘疑惑的目光,办理了入住。
暖气烧得足,房间很暖。他进屋就脱下外套,楼层关系,几乎可以俯瞰整个县城,这地方十分陌生,杨劲内心却格外安定。
他拨通了李清一的电话,问他最近几天什么安排。
李清一像在悄悄讲电话:“就在家过年呀。”
“这会儿干什么?”
“这会儿……没什么事,一会要煮饺子。”
“几点?”
“嗯?”
“几点煮饺子?”
“大概,十点半以后吧。”
杨劲沉默了一会儿。“明天和后天怎么安排?”
李清一张口就来:“明天也是做饭、吃饭,后天开始要给亲戚拜年。”
杨劲有几分玩笑语气:“意思是,给亲戚拜年要好几天,你家亲戚挺多的?”
“也不是。姑姑家肯定要去的,她每年初二都要张罗一顿团圆饭,以前我奶奶在,我们都在奶奶家吃,现在奶奶不在了,姑姑就接茬儿张罗。还有几个亲戚,过年要走动走动,可能我们过去,也可能来我家,都还没定。”
杨劲像自语:“嗯。日程排挺满。”
李清一听他那头异常安静:“你没开电视吗?”
杨劲走向窗边,看着远近几栋楼的楼顶,直截了当地说:“我在想,你什么时候方便见我。”
李清一莫名结巴起来,抹去脑子里一闪而过的问号:“我,我初六回去。”
杨劲没理会她的回应:“景豪宾馆,离你不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