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鹿(106)
她许久没说话,也没发出任何声音。
杨劲一动未动,侧过脸去,不忍再看她一眼。
过了好一阵子,杨劲把火车票重新放回钱包,把钱包放回床头柜,重新坐回李清一面前,故作轻松地说:“你看见了,我真的是个江湖骗子。”
李清一扭过脸去,对着更黑暗的地方,默默流泪。
杨劲待她缓了缓,继续说:“我这前半辈子,有两件事一直放不下。第一件是我妈去世,第二件就是卓璇。”
杨劲伸手去扳李清一的肩膀,对方耸肩摆脱。
杨劲也不恼,继续说道:“我这次去,就是想要一个结果,要么回来,要么就不回来了。”
李清一并不觉得气恼,她只觉被一股混沌污浊之气笼罩。
奇怪的是,五脏六腑剧烈扭转之痛并未阻止她大脑的思考。她记得在杨劲家,杨劲腿受伤,她去卧室帮他拿睡衣,放睡衣的抽屉里,有一个倒扣的相框,她拿衣服出来时,随手移了一下,照片上是个穿着旗袍的年轻姑娘。
这个小细节,不知为什么,一直印在她的脑海里。
那姑娘背着白色的单肩链条包,坐在长椅上,背后绿树成荫,像是背景像是校园,或者物业管理规范的高档小区。
她穿着及膝旗袍,白底印着大花纹样,白色酒杯根皮鞋,黑发烫了卷,一丝不乱。
整个人白白净净,端庄大方,大户人家小姐的样子。
李清一莫名点了点头。心想对了,就是她。
李清一任由眼泪在脸上淌成两条小河,坐正一些,扭回头正视杨劲。“所以现在,你需要我说什么?做什么?”
杨劲未料到,她以此话作为回应。张了张嘴,看着她黑暗里糊成一片的脸,没法作答。
他残忍地说:“不是,我是说,该说的、该做的是我。我要给自己一个交待,给自己一个答案,我不能保证,我一定会回来,所以我没办法向你承诺。”
李清一突然笑了,大笑,笑得弯了腰,头也跟着颤。
她看到腕上的发圈,停止爆笑,直起身来,认认真真地给自己绑了个马尾,将光洁的额头和肿胀和双眼全部暴露出来。
然后,她轻轻起身,利落地穿好衣服和裙子,光着脚站在床前。
窗外微光透进来,或多或少将她照亮一些,方寸之地,像个小到不能再小的舞台。
脚底是陈年地毯,她忽略了潮湿和刺氧的触觉,稳稳站定,努力抑制住身体内部的颤抖,一字一句地说:
“杨部长,你可能回来,可能不回来。我能说希望你回来,或希望你不回来吗?我不能。我只能听着。”
“你拿出车票,展示行程,我能跪下抱住你的腿,求你不要走吗?我不能,我只能看着。”
“你坦呈心结,三言两语、情真意切,讲了个很鲜活、很真挚的故事,任谁听来,都要羡慕那个叫……那个市长女儿。”她一时忘了名字,但她不想卡在那里。
“你讲给我听,是因为你认为我是个善解人意的倾诉对象吗?”她浑身都在发抖。
杨劲在床上伸出手来,示意她坐过去:“你累了,你休息一下。”
李清一向后退了半步。
“杨部长,你真的身手利落,武艺超群。因为你今晚说的活、做的事,让我毫无还手之力。我努力……”李清一低下头去,眼泪还在流,但她再抬头时,努力甩了一下:“我努力回想……”她使劲吸一口气,鼻腔堵塞,吸到一半,她只得张大嘴巴。
稍微冷静片刻,她看着床上的剪影说:“我努力回想,你跟我在一起的每一个细节、每一句话,我找不到反驳你的证据。这种失望,你能懂吗?”
杨劲要挪到床边,这样离她更近一些。
她警觉地双手前伸,手掌向外,做出十分明确的拒绝和防御姿势。近呼低吼:“你别过来!”
这个样子的李清一,杨劲也从未见过,他愣在那里,二人距离不过一米,却隔着无尽虚空。
李清一四下张望——眼皮肿着,被眼泪泡着,加之情绪动荡,她视力模糊,她先看到了桌上的手机,大步跨过去,抓在手里。
转身的一瞬间,在另一个角落看到自己的鞋——只有一只,另一只在门口。
她背身穿鞋的时候,杨劲张了张嘴,但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李清一穿上鞋,重又站到床边——她刚刚站立的位置。
身外之物一件不少,鞋底隔绝了旧地毯黏腻的触感,她找回一些理智,情绪渐渐平复,似乎利用短暂的沉默让血液重新充盈周身血管:“杨劲。你没留给我立场,也没留给我资格,但我还是想告诉你,在这一刻之前……”
换成杨劲狼狈起身,怕她再抗拒,动作轻缓地站到她对面,背微驼,不大敢直视她的眼睛。
李清一深吸一口气,眼中干涩,已无泪水。“在这一刻之前,我看你的每一眼,对你说的每句话,跟你做的每件事,都是真的。”
杨劲:“……我知道。”
李清一:“你知道,你什么都知道。”眼泪不受控制,再次漾过警界线,她笑了一下,目光里是极致的坦诚和……温柔——过去的一年里,她面对他时,需时刻警惕被察觉的温柔。
李清一说:“现在,我要回家了。”
杨劲背对窗户,在他眼里,李清一刚才那一笑,是这些暗无天日的日子里,最为璀璨的东西。
诸神沉睡的黎明前,二人皆压低声音说话,饶是利剑与血光交织,却都维持着文明人的体面。
李清一转身朝门口走,杨劲心生恐惧,大喊了一声:“李清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