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庭之的話聽在薛陵耳中，跟求饒沒有什麼區別，他隻是輕蔑笑道，“你若沒有把朱雀閣引來，那我還信瞭你的話，當你是朋友，可如今，隻怕你剛出瞭花月園，裴燕度就跟上來瞭。”

薛陵話音剛落，崔庭之環視四周，並未曾在竹林間看到什麼人影。

可一聲清越的鳴叫劃破寂靜的竹園，驚起林中無數燕雀紛紛飛離。

飄散的竹花白絮間，有一隻如雲朵潔白的鷹隼落在屋簷下，靜靜地看著他們。

竹枝啪得一聲在少年手中折斷。

緋衣少年輕盈如雀越上竹屋之頂，與那鷹隼並立，手中竹枝化作劍，極強的內勁蕩開瞭眼前繚亂視野的飛絮。

園外隱隱聽到狗吠。

天上飛的，地下跑的，一路跟著追瞭過來。

但要命的是，小閻王親自來索命瞭。

焚葉

薛傢祖墳竹林間，驟然響起無數嘈雜聲。

伴隨著熱熱鬧鬧的竹花飛絮，被夕陽染上燦若金箔的色調。

薛陵許久未曾接近這般的熱鬧，屋頂上囂張索命的裴燕度似乎對擒拿他，自信滿滿，甚至沒有帶兵器，隻臨時折瞭一根竹枝。

這等自信的輕蔑，這等自由如鷹的身姿，讓薛陵心中百轉千回。

他不得不承認，自己很是嫉妒這樣健康的身體，嫉妒到發狂。

雲羅養的殺手裡活下來的都是比他生命更為鮮活堅韌的人，可他們出身微賤，天生就是要被他掌控命運的。

薛陵屢屢會感慨，上天是如此不公。

也許正是因為上天如此，他才會心安理得讓他們為踐行自己的理想而死。

因為他自出生以來，都不曾有如此恣意暢快的時刻，他上一次策馬，還是在少年時，可那一次的放縱帶來的是長達半年的臥床休養。

他每日隻能捧著書，看著弟弟妹妹在雪地裡打滾，看著弟弟因縱馬入深林滿身沾染著桃花瓣，他隻能看著，並且不能流露出一絲渴望。

他不想示弱。

亦不想被人同情。

他很聰明，他早慧，過目不忘，讀熟詩書和史籍，太子殿下十分倚重他，將未來宰輔之位交托他。

他是長安城裡最英俊美貌的少年郎，陛下甚至想把皇後姬照月心愛的侄女許配給他，雖然被那個眼睛長在頭頂的小丫頭給拒絕瞭，但他很快又得到瞭小公主的親睞。

他出身將門，雖然身弱不能繼承祖業，握著薛傢祖傳的銀槍，但是他仍舊是長安城最受矚目的少年郎，除瞭尚公主，還有諸多適齡五姓名門之女等著嫁給他。

他是被人羨慕的天縱英才，所以他一度覺得身體虛弱也並不會阻攔他繼續被人仰望。

直到太子被廢，直到女帝登基改朝換代，直到他跟姬慕蓉成親兩年後，他得知自己無法讓她生育孩子時……

時間與現實將他的自信皮面一點點剝落。

他就是廢人。

他什麼也做不到。

長安也成瞭舊朝國度，洛陽成瞭新的神都，他的名字漸漸被人遺忘，他不再年輕。

眼看廢太子在流放之地一點點意志消沉，朝局漸漸穩定，邊境也趨於安定，小妻子亦長大瞭，她會跟隨著她的母親姐姐變成難以掌控的女子……

他無法想象自己被世道、傢族和妻子遺忘的未來。

好在，他還有雲羅，他還有時間，他還有機會。

他就像是伶仃走在一場夢裡，如今睜開眼時，他依舊還在祖地的幕園裡，竹花繚亂，一切即將凋零。

如同他的生命。

前日阿福替他取參時，發現允王命人從北境挖來的百年人參居然是假的。

在那一刻，他握著那以假亂真的參，忽然慘笑，即使這是真的，可人參在地下活瞭百年，被挖出來後，居然隻能勉強吊著他的一口氣。

老天爺還是不公的。

為何連這種隨時都能被攀折的東西都能活三百年，而他隻能在短暫的三十年間，茍延殘喘呢，實在是不公平。

他還知道崔庭之畫瞭一幅《洛京遊仙圖》。

直到雲羅的暗樁被一個個撬開後，他因病變得遲鈍的腦子才恍然大悟，這遊仙是來索他的命。

他恨不得把畫和洛陽一起燒瞭。

神都？神在哪裡？

神若存在，為何不渡我？

“薛陵，你已經是死瞭的人瞭。”裴燕度的聲音在他耳畔響起，打碎瞭他的恍惚，“郡主殿下說，她會給你和薛傢體面，你已經死瞭，現在的你，隻是一抹遊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