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月终于登上至高无上的地位，她于宫苑重重之内轻言一二，天下便万变瞬息。多年以前的梦想终于实现，可她感觉不到那麽多的幸福，她开始像玄淩怀念朱柔则一样深情而歉疚地怀念玄淩，她如今觉得宫墙之中处处是他的影子。

凤座高位如能淩云，然而其中冷暖，如人饮水而已。曾几何时，她悄悄拷问自己的内心：用爱人的性命换来自己施展抱负的机会，真的值得吗？她始终不敢告诉自己答案，两世为人，她渐渐懂得她所渴望的完美中也存在着缺陷，终了，实现的理想不是起初完美的理想，它会在现实中落地，变得千疮百孔。可她不敢否定它，因为若是如此就等于否定了自己大半生的心血和努力。人生不可逆，她无论如何也不能这样想、这样做。

她用了十年的时间垂帘，等待儿子长到十七岁，已然足够成熟来亲政。她亦是用了这十年的时间陪伴记忆中的玄淩，直到皇帝亲政的那天，她发现自己再也想不起玄淩的模样。

予浩为她极为精细地筛选了天下的美男，标準只有一个：是否像已故的父皇。颐宁宫夜夜笙歌，夜半宴归宫漏永，忽而沉醉複又醒，清月看着诗人的鼻子、画家的手指、书生的儒雅、剑客的风流……她会有十二分的惘然，用碎片一点一点拼凑出一个完整的周玄淩。数十个春秋以后，男宠们也都年华老去，再也看不出玄淩在世时的模样。

玄淩留下的皇子皇女早已各自有了自己的归宿，或封王、或嫁人。珍缡作为蕴蓉的遗脉，清月对她的婚事自是重视万分，终是许配给了当朝状元郎。她一直感念上天庇佑，珍缡并未有机会得知当年生母之死的真相。

予沛封了晋王，淑和嫁给了探花，燕宜和盈风时常得以与儿女小聚，剩余的时间便在宫中与清月相伴，共守岁月漫长。

一林黄叶一僧归

显庆二十二年，顺太妃安陵容和婉仪许怡人相继离世。丧礼举行之时太液池荷花盛开，不知她们有没有后悔在数十年前的夏天唱了那支触动帝王心弦的曲子。

予浩和长馨都成了家，有了自己的孩子，很快又生了第四代。除夕家宴的时候，坐在重华宫的正殿都打紧。予浩一个个指给清月看，说这个是哪家的，那个又是哪家的。他们一起给她请安，像极了百子千孙图上所画的那样。

五十岁那年，她将所有的男宠放出宫，独自登上了沁芳楼的天台，看漫天星斗。微风泠泠，引来琵琶弦上清歌声声："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远道，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汝心金石坚，冰雪洁。拟结百岁盟，忽成一朝别。朝云暮雨心云来，千里相思共明月。”

兰芳为她披上一件披风，笑道：“娘娘，是咱们帝姬家的小郡主在唱歌呢。”

清月微微笑了，轻叹一声，拭去眼角的泪。大周朝年轻的女孩子有着年轻的憧憬，她宁愿她们不像当年的她，有那麽多权力的欲望。

她想起三十年前，明光宫的午后，她给燕宜、盈风和蕴蓉讲的那个故事：杨少游历尽人间繁华与辛酸，年老之时皈依佛门，获得了升华和永恒的宁静。于是她也知道了自己的宿命。

佛堂中光线晦暗，放眼望去皆是阴阴一片，像蒙了一层暗色的纱，黯淡无光。这麽多年，辛酸浮沉，弹指剎那，不过寂然于尘烟。

算来浮生，不过一梦。

她惘然笑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