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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微镜下的大明(17)
作者:马伯庸 阅读记录
不过这两位一听调查团的请求,都面露难色,说时间这麽久了,可未必查得到啊。调查团急了,我们大老远过来,就为了看一眼,无论如何还请协助。
八月初二,调查团终于进入后湖,见到了梦寐以求的黄册。紧接着,他们眼前一黑。
黄册十年一造。洪武十四年恰好是第一批黄册攒造的时间,从那时候算起,到万历四年,一共造了十九批,积攒起来的黄册数量,可谓浩如烟海。
别的不说,单是徽州府相关的黄册就装满了足足二十个架子。光是搬运工人,就得临时雇用一百五十人。而调查团能查卷册的呢?一共就歙县县丞、婺源县县丞、休宁县学训导三个人,外加一个编外的帅嘉谟。这四个人埋头去查,估计查完得八月底了。
关键他们还不能亲自入库去查。黄册库的规矩,外人不得入库,以防有篡改涂抹的情形。想查怎麽办呢?得由黄册库的官吏找到相关档案,先抄一遍,再把抄件发给他们。这麽做很安全,很负责,就是效率极其低下。
可是,又能怎麽办呢?等呗!调查团的几个倒霉蛋一撸袖子,开始吭哧吭哧地翻起故纸堆来。
这些可怜孩子没料到,就在他们辛苦工作的同时,徽州府又出事了。
八月十四日,歙县一个叫许一纯的生员,突然上书徽州府,提出了一个新理论:“黄册的记录,并没那麽可靠!因为那都是本地人所修,想要篡改实在太容易了。而《大明会典》是朝廷修的,更具有权威性。如果黄册跟《大明会典》矛盾,应该以后者为準。”
这一下子,五县舆论哗然。在他们看来,这个主张实在荒唐。黄册是国初朝廷派员监修,当地人怎麽可能篡改?而《大明会典》是政府法规手册,二手资料怎麽跟原始资料比可信度?
不用问,这是歙县知道黄册查询结果对自己不利,开始造势了!
五县毫不含糊,立刻具文反击,两边的话越说越难听。你骂我“罔上规避,侮文蔑法乱政”,我骂你“五县奸刁,妄行捏奏”,甚至还有好多百姓跑到官府门口,哭着要求“恳天作主,剿虎安民”。瞧瞧这用词,剿虎,这是恨不得把对方当土匪给剿了。
结果正如宋仪望所担心的那样,闹事者关了一批,又来一批,抓都抓不完。在他们的煽动下,诸县立刻又沸腾起来,局势又一次大乱。
倒霉催的徽州府一面四处安抚,一面催促南京那边尽快拿出一个结果才好。
这一等,就等到了九月中旬。调查团终于完成了工作,整理出一份从洪武十四年到隆庆六年的黄册抄件。
随之而来的,还有帅嘉谟的一份报告。
在报告里,帅嘉谟说,洪武十四年造的黄册,缺损甚多,尤其是最关键的“乙巳改科”以及当年四月一日改科的记录,完全丢失。
没了?
没了!
所有人听到这个消息,都傻眼了。
六县人民都望眼欲穿,指望着黄册来主持公道呢。之前你说得那麽热闹,现在你告诉我,档案丢失,死无对证,那怎麽办?
帅嘉谟对此早有準备,不慌不忙地在报告后半段写道:从乙巳年改科到洪武十四年造册,前后差了十六年,很有可能五县改窜黄册、府志在先,造册在后,不足为信。然后抛出一句话:
“切思《大明会典》乃祖宗立法垂统之宪章,黄册乃民间遵文攒造之图籍……岂奸反指府志黄册为成法,而妄奏藐《大明会典》、部劄为私书。”
意思是说:朝廷存的黄册原始记录已经没有了,所以大家要相信《大明会典》的权威性。
得,事情转了一大圈,又回到原点。
全白忙活了。
说实话,帅嘉谟这个主张,实在强词夺理。资料彙编怎麽可能比原始记录还可靠?无非是《大明会典》对歙县有利,所以他才死死咬住这一点。
消息传回徽州,给本来就激烈的舆论又泼上了一勺油。徽州府各县民衆几乎气炸了,放弃了讲道理,直接改成人身攻击。再后来干脆开骂,污言秽语,什麽都泼上来了。六县几乎到了开战的边缘。
第三章
稀泥与暴乱
徽州府的这个乱象越闹越大,户部终于看不下去,迅速下发了一道公文。
在这份公文开头,户部自己承认:“本部若径依歙县之奏,则五县不从;若径依五县之奏,则歙县不从,告讦日增,终非事体。”
你们天天这麽骂,也不是个办法。既然黄册已经没有了,那麽怎麽解决呢?户部给出了一个解决方案:
由户部和应天巡、按提供一个徽州府的部额和府额(即每年解送户部和解送应天的税额),然后请徽州府统计六县丁粮,加上存留本折麦米、官府办公费以及各项额外钱粮,总算总除,平均一下。如果把那8780匹生绢算进去,而数字均平的话,说明丝绢税是歙县分内的;如果数字不均平,说明丝绢是额外多出来的,就不该歙县独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