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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旺叔。”男人的笑容爽朗,年约四十出头,一身皮肤黑得发亮。
看得出是质朴的庄稼汉,眼中没有恶意的算计,只有友好。
“旺叔?”他没见过,肯定的。
旺叔哈哈大笑。“是菊婶的那口子,牛家那几个娃儿拜托我照顾你几日,直到你醒来。”
“牛家?”又是谁?
他完全迷惑。
“你忘了呀!瞧你一脸疑惑的样子,不就是你二舅家,牛妞给我一日十文钱,让我帮你把屎把尿的,替你擦拭身子和换药,因为你太沉了,还得抽空帮两小子推车。”他的脚走起来不顺,一跛一跛的,但推个车、看顾个人还行。
“牛妞?”还有推什么车?
缓缓地,他的神智转为清明,目光澄澈的看着所处之地,简陋的篷车,很乡下的味道,空间狭小得只容他翻身,看似由几块木板拼凑而成,车内的另一头堆满粮食袋子、油纸包着的咸肉以及被褥等杂物。
总之,不是很大的车厢,坐卧还好,稍一抬头就会撞到车顶……这是指以他的身长来讲。
不过对牛家人而言还好,几个半大的孩子身形都十分单薄,不是很壮硕,最大的牛辉玉才十五岁,还在成长中,若是挤一挤,仍是坐得下四个孩子。
“我就是牛妞。”真讨厌的小名。
当初也不知是哪个缺德鬼先喊起的,结果全村都喊她牛妞,把人给喊俗了,她想让他们纠正过来,她爹和娘却呵呵直笑,说是贱名好养活,能长命百岁。
逆光中,一只白中泛青的小手掀开草帘子,小小的人儿从外朝内探出颗头,白嫩的小脸上有双出奇澄亮的大眼,粉色的小嘴有如是晨曦花瓣上的露珠,鲜嫩生动。
“旺叔,这里交给我就好,你有事先去忙。”牛双玉客气地将人请走,顺便接下他手中的碗。
“好,你们表兄妹好好聊聊,我先去看看我家那几个皮猴。”没他镇着都要翻天了。
旺叔笑笑地挥手,不以为然。
等旺叔一走,牛双玉的笑脸盈盈就收了,换上一张不太友善的臭脸,弯弯的柳眉是竖的。
“喂!做人要知分寸,感恩图报,不要人一醒来就忘了种种恩情。”她特意提醒他要报恩。
“我不是你表哥吗?你用这样的口气跟我说话是错的。”看她小小的个子还仰起头神气活现的说话,他彷佛看见一只刚破壳不久的小鸭子正鼓着双颊叫嚣,不自觉莞然。
她忍耐着解释。“那是权宜之计,你突然出现在我们队伍中,官兵势必要查问的,核对身分时,我只好说你是我表哥,因为地震家毁人亡,匆忙赶上我们的队伍,都是自家人较好彼此照顾,只是你遇上离群的灾民被打劫了,还被抢走身上的财物。”
好在她姑姑嫁的那家人正巧姓赵,也有年岁差不多的孩子,此事有村民出面作证,这才得以同行。
灾民人数也要登记上册好回报给朝廷的,这一次地震灾情惨重,死伤十余万名,皇上十分关注此事,因此马虎不得。
不过灾民太多也管不过来,只要事情不闹大,随行的官兵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打劫钱财的小事时有所闻。
“你是我表妹。”男子艰难的撑起上身,扶着车壁坐直。
牛双玉有点不高兴地朝他胸口一戳。“你不是想吃定我吧!我郑重告诉你,我们很穷,养不起吃白饭的人。”
“我想我还有点力气干活。”他看看自己结实的臂膀,想他也不是不能做事的人,但得等他养足了气力再说。
闻言,她双目瞠大。“你真的赖上我们了呀!赵冬雷,你要不要脸,我们救人是出自善心,并非让你讹诈。”
“我叫赵冬雷?”他指着自己,一脸困惑。
心口一咚的牛双玉有了不好的预感。“你不会忘了自个儿是谁吧?拜托你,快摇头。”
他是摇头了,但……“我不记得了。”
“不记得……”扶着额,她感觉自己快晕倒了。
“牛妞,我饿了,那碗白粥是给我的。”他笑着,眼神落在她手上那碗没多少米粒的稀粥。
“吃吃吃……你就知道吃,你晓得为了你我花了多少银子,两百文哪!我肉疼。”她装出很心疼的样子。
两百文她要编二十张草蓆或四十顶草帽,编得双手又红又肿还要强颜欢笑,安抚哥哥们,她一点也不痛。
其实两百文不算多,他们还拿得出来,不过要掩人耳目,不能张扬。
所以请大夫的二十文她讨价还价压到十五文,来个三回四十五文,药也是路上摘的,没药铺可买,譬如金银花、连翘、紫花地丁、知母等消肿退热、清热泻火的药草,认真找找还是找得到,就是比较累。
最贵的是白米,明明车上有一大袋却还要向别人买,当初的卖价是一斤十二文,到了灾民手中转卖要四十文,转手就是暴利,她忍痛买了三斤,又切了十文钱的肥肉,附赠一根大骨。
这些天便是用买来的白米熬成粥,喂给只能喝米汤的赵冬雷,他们几个孩子吞口水想吃也要忍住,再过几天到了牛头村就能敞开肚子大吃大喝了,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无须顾虑。
“我会还你。”他一口倒光寡淡无味的汤水,毫无饱足感。
“你拿什么还,一穷二白的。”她搜过他的身子,只找到几张煳掉的纸,她想是银票吧。
牛双玉自小衣食无缺,有爹娘的宠爱,哥哥们的呵护,身为秀才家的小女儿,她在村子里就有如官家千金,人人敬着她、让着她、讨好她,她威风得很,不觉得哪里不如人。
不过她真没看过银票,最多是十两一锭的银锭子,是她爹存了一年的束修,那个温雅有礼的男人疼惜地抚着她的头,说要存着给女儿当嫁妆,让她风风光光的嫁出去。
可惜那人不在了,少个人疼她。
“莫欺少年穷。”有手有脚不怕饿死,肯干就有活路。
“呿!还拽文了,你现在名义上是我们牛家人,凡事自个儿要斟酌点,别起什么坏心眼,要不我们也保不住你。”真有事就推他出去顶,她不会有丝毫愧疚。
他的命是她救的,所以他这辈子属于她……不!是被她使唤,做牛做马的任其劳役,死而后已!
“我说的是实话,虽然我不记得自己是谁,但我隐约感觉得到能做很多的事。”比起她的瘦胳臂,他壮得简直能举起一头牛。
能做事最好,他们家真的养不起米虫。“你连日高烧不退,有可能烧坏了脑子,大夫说你这条命是捡回来的,太过凶险,连他都没把握你能不能度过难关。”
“你是说我发烧了,烧得太厉害而把过去的事给忘记了?”摸摸额头,还有些微烫,但身上的衣服似乎换过了,很干净。
“大概吧,我不是大夫不清楚。你穿的这件衣服是我爹的,他是个夫子,我们只剩下这衣服了。”牛双玉的意思要他好好珍惜,别弄脏、弄破了。
“他怎么了?”他问得很轻。
牛双玉头一低。“和我娘一起被埋在土石下。”
说不难过是骗人的,她背着人哭了好几回,爹娘给她的爱无私,两人一死,她的心空落落的,很孤单。
可是人要一直往前走,不能停留在悲伤太久,因此她强打起精神四下找事做,藉着忙碌忘却伤痛。
“节哀。”她还这么小……
不知为何,赵冬雷心中微微抽痛,似乎他和她有相同的遭遇,他好像很小就失去挚爱的双亲。
“不用,难过是一时的,熬过就不难受了,不过你的板车几时要还我,你“借用”好些天了。”
牛双玉年纪不大,照理说不用太介意男女有别,可是人人脸上有张嘴,特爱说闲话,所以她除了头一日待在板车内看顾他之外,接下来几天就由旺叔接手,她跟着大伙儿用两条腿走路。
只是她没走过这么久的路,体力上吃不消,有时不得已便坐在板车边上,让伤了腿的旺叔和哥哥们推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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