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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草与树皮渐渐有机会顺利生长出来,而不是一冒头就被吃掉;田地开始有人耕种,而不是全数被荒置;老百姓不再惶然四逃无处安生,都敢于群聚于一处,搭屋开荒,试着安定下来。于是一个村落一个村落逐渐成形,就算仍然有一些盗匪为虐,但盗匪的数量正在减少,大部分被军队剿灭,不成气候的,一般乡勇就能解决。
对世道变迁敏感一些的有识之士,都嗅闻到一股天下承平的味道。这味道很陌生,至少四、五十岁以下的人们从未闻过,却一闻就痴了,痴得热泪盈眶、心潮澎湃,难以自已。
这日子,是愈过愈好了。
钱香福稳稳坐在一把残破得快要散架的板凳上,手上不停地编着草绳,草绳的一头绑在左侧的桑树枝上,编草绳的动作利索得只看到十根手指的残影。
然后便见草绳愈来愈长,很快在她脚下团成一堆,都把脚背给不见了。
手上没停,嘴也没停。选在这棵桑树边编绳,不就是为了解馋吗?她压下一根长满桑叶的软枝夹在腋下,桑叶就贴在她胸腹间,方便她一低头就能咬下一片叶子吃。有时运气好,还能吃到被叶片藏住的青色桑葚,那酸出满口口水的口感,简直爽透了。只要不是苦得咽不下去,钱香福都喜欢,都觉得好吃极了。这时一个年约十三、四岁的女孩端着一盆衣服从钱香福身后的一条小巷子转出来,见到钱香福在这儿,也就不急着走到镇外的小溪洗衣了。
她将盆子往地上一放,走到桑树边,扯了一颗青色的桑葚皱眉吃下去,虽然酸得要命,不过还是没舍得吐出来,只是抱怨道:「紫色的果子给采光也就算了,怎么连红色的也找不到?这些青色的,要不是藏在叶子里,怕也是不会剩半颗。」
「已经不错了,至少桑叶还剩不少。今天是大集日,等着吧,不用等到下午,街上所有的叶子一定都会被扯光。」钱香福边说边吃,其实不用等别人来扯叶子,她今儿个挑了这块地坐着,就是霸定了这棵桑树的意思——吃不完,也会兜着走,绝对不给人留下一片叶子。
女孩名叫大丫,蹲在一边看着钱香福忙个不停,好奇问道:
「你作啥在外头编绳子?在屋子里编不是更舒适些?这边离大集会太远,一般想跟人换物品的都不会走到这边来。」
「我等着呢。」钱香福抬了抬下巴,朝马路对面的一块大木板看去。
那块大木板是镇长用来公布大事的,自架起这块木板以来,总共公布了四件事:新朝成立了,叫大定朝;永梅县有县令了,姓李;男丁必须服徭役了,工作内容就是在几个繁荣城镇的街道边种上大量果树与桑树;最近的一个公告则是要求老百姓不要偷盗或任意攀折树木——当然,这一点呼吁被所有人当作耳边风,镇上种的树都是好树,那叶子多美味啊,怎么可以放过不是?于是偷盗或攀折的行为完全无法遏止,县太爷也只能每年继续努力种树,然后痛心疾首地跳脚了。
「等什么啊?难不成又有什么大事要公布了?」大丫好奇地瞪大眼。
钱香福点头,大方分享道:「我昨天在粮行门口听人说的,说县太爷今天会派人过来宣讲和贴公告。这一年到头的,也不见得贴上一次公告,想来是大事了。既然是大事,就得好好听着才行。」
「知道那些大事有什么用啊?跟我们又没有相干,我们还不是过着自己的日子?」大丫兴致缺缺地撇嘴。
钱香福看了看大丫,本来想再说些什么的,后来还是作罢。反正大丫上头还有个厉害的娘,确实不用知道太多,即使那些大事与她自己切身相关。所以她换了个话题问道:
「你娘决定嫁哪个了没有?」
「我娘烦着呢!其实她才不想嫁人,嫁了人就不好接客赚粮食了。可是西村那个王大柱跟兄弟几个占了一块好地,犁出了好几亩田,年初种了豆子,收成还不错,还盖了三间土屋,也算是有家业的人了。你也知道我家三弟长得跟他一模一样,都不用滴血认亲就知道是他的种,他才会说要娶我娘;你也知道,我娘跟镇南的那个高木匠比较好,有时让他进屋子里睡都不讨要粮食的。我大妹应该就是他的种,不然怎么每次他来,就只带了个面饼给大妹吃,别人都没有。」大丫很大人样地叹了口气,「其实除了王大柱和高木匠,还有其他人也觉得把我娘娶回家很合算。我娘能生又厉害,一个女人活在这世道都没吃什么亏,还把我们几个孩子都养活了,厉害成这样,别人都比不上,娶回家一定能兴旺。」非常自豪。
钱香福也觉得大丫的娘实在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本身既是娼,也是皮条客,还是人牙子兼媒婆,各种身分任意转换,毫无违和。性格剽悍,手段俐落,也颇讲诚信,在梅川镇里极有口碑。一个女人带着四个孩子,竟还活得很好,谁看了都得说个服字。
「所以你娘决定不嫁了吗?」
「还是要嫁的。」大丫点头,左看右看,确定周边没人之后,还不放心地凑到钱香福耳边,非常小声地说着自己偷听来的天大消息:「前儿有个从京城过来帮商队押货的护卫,来我娘这儿光顾给的消息,说咱这大定朝的皇帝已经把蛮子都赶出中原啦,也把那些很厉害的盗匪给剿了,剩下的不过都是不成气候的。也就是说,乱世已经结束了,这世道要变天了,好日子要来啦。所以跟我娘说最好找个人嫁了,因为朝廷慢慢不打仗之后,就要开始定规矩了。如果我娘现在不挑个中意的嫁了,以后也会被朝廷给安排配个汉子的。」
钱香福一惊,低喊道:「那啥朝廷凭什么硬给人配汉子!?自个儿想单着不成吗!?皇帝管打仗就好了,还管咱这种小民的家长里短?他闲成这样,怎么不去多种几棵果树来让我们日子好过一点!」
「我娘也是这样说的。」大丫点头,继续炫耀她偷听来的大消息:「可那人说,这四、五十年来死太多人了,尤其蛮子入关那十几年,一个城一个城地屠过去,咱中原的人都差点被屠光了,后来有能力抵抗的都占山头当盗匪去了,他们人杀得比较少,但把人家的粮抢光了,田地给毁了,所以剩下没被杀死的也差不多都饿死了……反正那个人说了很多,我不是很懂,不过最后他劝我娘嫁人时说的话,我就了解了。他说啊,现在青壮男人少,女人更少,这几十年大家都活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还能活着喘一口气已经很了不起,其实大伙身子骨都不好,所以孩子都生不出来了。像我娘这样能生的,一定得嫁人,皇帝现在需要大家多生孩子。」
「生孩子跟嫁人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世道好了,太平日子来了,大家要把规矩捡起来,不能没名没分乱生孩子啦,不然皇帝会生气。」大丫抬头挺胸说着,那姿态正是仿自之前看过站在公告板前宣讲的书吏,当时她看了觉得很神气,如今有机会展现一下,觉得很得意。
钱香福编着草绳的手速终于不由自主缓了下来,连夹在腋下的桑叶也忘了吃,整个人怔怔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大丫却是知道钱香福可能在担心什么,可是她真不觉得这有什么好担心的,拍着钱香福的肩膀安慰道:
「福囡,虽然你没有生过孩子,而且全身都是骨头没半点肉,男人都不爱你这样单薄的;不过你胜在年轻,也还有机会长膘,就算自己找不到汉子嫁,我想皇帝也会帮你配个好汉子的,至少不会给你配个跟你一样全身都没肉的。」
「我是寡妇,已经嫁过了,皇帝不能逼我改嫁!像你娘那样没嫁过的去嫁人是应该,我可不成!」钱香福简直要跳脚,她最讨厌被逼着做什么事了。
「可是你嫁的那个汉子不是死了吗?」大丫三年前跟钱香福相识,那时就听钱香福说过她的身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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