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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枢看着桌上的水渍字,扬了扬眉,突生一股惺惺相惜之意。这女孩,总是跟他这样契合,足够的谨慎,也懂得善用周遭可用的工具,让自己隐得很安全——那日板凳的用途开发,更是教人眼睛一亮,为之惊艳不已啊……
就算外头没人盯着他们交谈什么,尽可能的,他们也不会让相谈的内容传出去,这是一种天生的谨慎,而且,此刻她所问的,也确实是绝对不能传出去的。
何以见得?他笑笑地沾水回应。
他明明识得你,却在这两天装作不相识,也不靠近于你。必是为了排除别人的怀疑。杨梅也不跟他绕圈子,反正这几天下来,她的伪装都给他撕落了,也就没有什么好掩饰的了。
若他是我们这边的人,你应该高兴才对,而不是表情如此凝重。
他是你的人,不是我的人。没有「我们」。很冷淡的回应。
当然是我们。周枢这几个字写得很有力,字迹一反原先的清灵飘逸,显得潦草到有些狂劲。
这字引得杨梅忍不住抬眼看他,所谓字如其人,于她本身来说,并不成立,但放眼他人,确实有其准确性。眼下这字,泄露出这男子隐藏得极深的性格,让人知道他并不如表面上看来那样娇贵温和且无为。
其实,打从偷听到李迎风对他所说的话之后,杨梅就猜测周枢这个京城贵公子,恐怕有着另一个不为人知的身分,而那个身分,或许关系着他的……事业?
你在执着些什么?杨梅忍不住问。
你呢?又是在执着什么,所以不肯离开?周枢相信她一定看得出来他被绑架关系着一件阴谋,生还机会微渺。以她这样惜命的人来说,不管这儿有没有她在意的人,她都该以自己性命为最先考量不是吗?
周枢凭着半年来对她的观察,至少得出一个结论——这女子很努力地活着,不择任何手段。看起来明明应该是个很自私的女子,但又因为她虽然活着,却对生命缺少热爱,少见情绪起伏,也不为名利享受心动,于是便像个谜,无法定论。
就因为无法定论,才这么让他在意,在意到……希望即使他死了,也要她能活;她这样渴望活着,就成全她的愿望吧……
这是什么样的情怀,周枢不知道。爱情这东西,对他来说太陌生了。
而身为京城贵公子,就算身体不佳,总也陪过几个自命风流的世交公子哥儿上秦楼楚馆玩耍过几次。在那种地方,女子卖笑卖艺卖身卖爱情,反正有钱的公子哥儿索求什么,她们就给什么,爱情也是畅销的业务之一。
常有那初经风月、年轻不定性的公子哥儿会被迷花了眼,脑袋发昏,打着真爱的旗帜将那些贱籍女子收为外室或妾室,不顾家里反对,愈反对愈要坚持!总是闹出笑话让贵族圈说上个十天半个月闲话—有那促狭的,还会开赌坐庄,要大家下注猜一下这次发生的「真爱」可以维持多久。
于是,谈到爱情,一般人最先会想到的是——那是秦楼楚馆的业务吧……
所以周枢不想将自己对杨梅的在意,定位为爱情……即使,他对她是有渴望的,是有情愫的。
杨梅低着头,全身的感官却都知道他在看她,以一种奇特的目光看着,看到她头皮发麻、全身紧绷、心跳加速,看到……火气不由自主上扬!
他总是这样看她,一直一直地,也终于,将她的火气给看出来了!原本,她以为自己生命中最先被磨去的是脾气,但现在,托他的「福」,她知道自己并没有自以为的那样坚忍镇定!
李迎风肯定有能力随时带走你,你为何还不走?暗自甩了甩头,让自己不要被心底那些乱七八糟的情绪左右,杨梅写道。
你应该猜到了,又为何要问?
你想将计就计?不惜让这里所有人都死去,对吗?她冷眼看他。
我不会让你死。
不用你允许,我也不会死。杨梅深吸一口气,不客气地写道。
这是第一次,周枢见到她这么有情绪,或者说,发脾气。他几乎要以为什么都不在意的她,是没有脾气的了。对于这个进展,周枢认为自己应该满意,虽然这样感觉起来很自虐……
你为什么生气?
明明是阶下囚,却还一副气定神闲、大局在握的模样,想来外头那些人的命运,是由你说了算吧?
你在意的不过是那位白姑娘,其他人的命,你根本不在乎。所以她的指责很没有底气,她可能比他更冷血。
是因为我在意,所以你才不走吗?
原因之一。他倒也坦率。
你想要这些人都死?
不,我想他们活。周枢很诚恳地正面回应她。
杨梅沾水的手指原来正欲接着他写完之后,立即下手写字驳他的,却没料到他写的回答竟是这样,一时怔住。眼神直闪,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
只有我,才能护住这些人。不然身为只有一次利用价值的小喽罗,下场是什么,你不会不知道。如果我不管,他们是一定得死。
杨梅想了下,发现周枢说的很可能是真的。但……
为什么?很迟疑地写出这三个字。
为你。周枢很缓慢地写下,速度跟她一样。
轰!杨梅再度被周枢开发出新技能——脸红!
周枢为这突来的收获心荡神驰,一时醺然如醉,对她笑得好迷人,带着很纯粹的愉悦。
一时之间,杨梅神思有些迷糊,呆呆地任他看,也看着他,却是满心纷乱,原来心中的计量无数,眼下却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自从白清程这些人马前来与原先的劫匪会合后,日子便过得像是一场闹剧。
杨梅实在很难想像这些人在犯下这件足以杀头大案的同时,还能这么有闲情把心思放在吵吵闹闹、风花雪月上。
就在杨梅与周枢的「手谈」无以为继时,马车外头突然传来喧喧闹闹的声音,杨梅很轻易地就可以从那些声音里找到白清程的,而白清程正在高声嚷叫些什么,似乎在痛斥什么人。
然后,另一道陌生的女声回应了白清程的嚷叫;然后,那声音令杨梅猛地一怔!
「怎么了?」周枢第一时间发现了她神色的异状,问。
「……没。」她很谨慎地低下头,企图让他再也采查不到自己的脸色,并从中解读出答案。
因为杨梅的异样,于是原本放松精神休息的周枢又凝聚起注意力,仔细听取外头的纷闹。然后——
「咦?」
「怎么?」她有些紧张地问。
「这是沈家姑娘的声音。」周枢肯定地道。
他怎么会知道?杨梅倒抽了口冷气,不可置信地瞪着他。
周枢浅笑,一派斯文儒雅状,轻悠悠地对她坦白:
「在前往凤城的途中,我曾遭遇一名女子拦道,她向我们打听一名男子的讯息。后来,我就认出来,她是沈云端,那个应该正在凤阳守孝,并且等着接待我这个未婚夫的沈家千金。那时,她并不知道拦下的是周家的车队。」
「所以你一开始就知道我不是?」所以,这半年来,他殷勤来访,不是因为关怀,而是来看戏,打发无聊的乡居岁月?杨梅脸色沉了下去,心中再度涌起一把火。
「是与不是,又怎样呢?」
「身分天差地别。让一个丫鬟扮你的未婚妻,足够周家上下为沈家的侮辱而报复了!」杨梅想到这里,目光灼然盯着他:「那时,你大概也是玩着将计就计这套吧?」
「那时,我最先想弄清楚的,是真相。」他摇头。他并不愤怒被欺瞒,只是得确定这些欺瞒没有藏着阴谋。
「后来,考虑过趁此收了沈家的金书铁券是吗?」
「沈家已无后,皇家不介意保留一个空头爵位给沈氏家族妆点门面,但前提是,这铁券务必收回。」这也是为什么自从沈云端的父亲病逝后,沈家不管如何上书请封袭爵的问题,都得不到皇家明确的回应,被搁置起来。没说收回,也没说不收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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