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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在镜中(23)
作者:无人问镜 阅读记录
然而生命和死亡就像一体两面的空中硬币。
或近或远总有一天,她会逐渐衰弱,失去活力,失去健康,直到生命被磨损至失去交换价值,死亡就会翻身一跃,成为最终正解。
衰老和死亡相关的意象总让年幼的戚粼不寒而栗,仿佛活着这件事根本是假的,只是茫茫一场百年幻梦,她被巨大的幻灭和漂泊感击中,失重般难以定位自己的存在。
时至今日,她仍未参透生与死的真谛和更深处奥义,但已很少恐惧。
只因她先一步失去耐心。无法细数的时刻里,她总是控制不住地想要逃离,抽身,回避。她有一种不可久留的焦虑。
若人生是场无垠幻梦,那死亡就是枪口一般黑洞洞的现实,能把梦境击穿,将她如馆藏标本般钉于轴心。
也算一种尘埃落定。
她无意寻死,只感到活着有时类似于缓慢受刑。
——倘若谢昭然听了这话,定会说她“矫情”、“无病呻吟”,继而列举过往年代的种种艰难困苦。
戚粼也承认自己不愿且不擅长吃苦,但她仍认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痛苦和桎梏,这样的叙事落实到年轻的个体上,总被定义为浅薄无知的产物。仿佛非要将创伤汇聚成一个群体,一整个时代的烙印,才有让人无法轻视的重量,才能得到承认和书写。
就像现在,戚粼因身体不适,忆起往事更填心头阻滞。但感冒发烧都是稀松平常之事,没有任何可供高度上升的价值。
袒露脆弱只能换来长辈的奚落和冷漠,久而久之她宁肯不说。
后座兀地响起小孩稚嫩的哭闹声,戚粼听力还没恢复,传到耳朵里像被一团浸了水的棉花堵住。
哭腔如抓着救命稻草般不断重复。
“妈妈,我难受”,从嘹亮到沙哑,母亲急切的安慰不绝于耳。
戚粼听得几欲心碎,不知是在可怜谁。
毫无防备被掐住脸颊,戚粼倏然睁眼,被迫仰面抬头。
来者力道不大却难以挣脱,无视戚粼“你干嘛”的含糊指责,郑砚澜捏着她的脸细细端详,见她眼底并无潮润,只有眼尾轻微泛红,指腹便蹭着她下颌的骨肉,施力按揉。
“别绷着,放松。”
戚粼这才意识到自己下颚紧绷,死死咬着牙,陡然卸力后牙龈有些酸痛。
第18章 碰壁
郑砚澜的手掌刚一离开,皮肤就忽然回血般温热起来。
“你怎么还没走?”
戚粼条件反射地覆住他触碰过的地方,其实不痛不痒,但不做这个动作仿佛就不知道手该往哪儿放。
没有正面回答,郑砚澜屈膝半跪在戚粼身前,戚粼还没反应过来,没打吊针的手已经被他牵住摩挲了两下。
“感冒喝奶茶嗓子会不舒服,还会增加肠胃负担,不利于病情好转。”他低声说,“忍耐一下,早点康复就不用在医院受罪了,等病好了就给你买。”
郑砚澜的声音沉静和缓,目光直直望进她眼里而全无冒犯,反倒于俯仰之间引人挂碍。很奇异的,戚粼就这么被安抚住了,先前各种纷杂的情绪都沉淀下来,甚至即刻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发散得太远,情绪有点太容易失控。
“哦。”她回答,“好。”
郑砚澜这才微微笑了,起身坐到旁边的空位上,没等戚粼开口,先把手机递过来:“看看想吃什么。”
原来是打算点外卖,也行。
戚粼接过手机,兴许是饿过了,这会儿反而失了食欲,划拉半天又还回去。
“算了,我没什么胃口,在这儿吃东西也不方便。你点你自己那份就行,或者你出去吃也可以。”
“给你带粥或者馄饨?”郑砚澜问。
摇头。
又提供了几个选项,答案都是否定。
“那就等这边结束再看。”郑砚澜收起手机,在戚粼不赞同的目tຊ光里说,“我今天午饭吃得晚,也不着急。”
既然都不打算用餐,戚粼头晕脑胀又睡不着,索性闲聊打发时间。
“你今天怎么在博物馆门口?”
“订的西图澜娅餐厅就在附近,想着你应该快结束了就顺便等你一起。”郑砚澜停顿片刻,“怎么就你一个人出来?”
“你说我部长啊?他有事提前走了。”
似乎只是随口一问,郑砚澜脸色没什么变化,丝滑过渡到下一个话题。
“玩得怎么样,开心吗?”
“还好,也不算玩儿,就是为后面留学生的课外扩展活动提前踩下点。”戚粼说,“里面各种生物化石标本挺多的,你要是感兴趣也可以去看看。”
“有推荐的展馆吗?”
“真要去了,难道你不打算全都看一遍?”话虽这么说,戚粼还是补充,“恐龙园应该挺对你口味的。”
郑砚澜顺着多问了几句,不知不觉又聊到观后感。谈话间戚粼一秒穿越回下午展馆的现场,下一秒郑砚澜的脸又在眼前存在感十足。
“就很神奇,”一来一回加重了她的恍惚,“看久了会对活着这件事没什么实感。”
“是吗,”郑砚澜凝神看她,好像对这个回答一点都不意外,“在你心里活着是什么感觉?”
“......很难说。”
戚粼面露难色,虽然是她挑起的话头,眼下却显得有些抵触。
某种意义上,戚粼十分迷信欲望和情感。
她曾怀疑自己内里是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因此鲜少拥有得偿所愿的心情,关于人生更多更深刻的感受在于那些想要而得不到,想开口却言不由衷的时刻。
久而久之,她竟在其中找到一丝快感。
她会无数次重返和想象那些可望不可即的欲念彼岸,深夜里身体蜷缩到仿佛心壁的空间都被缩小,心脏也被挤压至疼痛酸胀。这种程度的痛楚能给予她安全,能轻易藉由知觉确认肉体的存在。
灵与肉的冲突愈强烈,活着的感觉就明显。
如若哪天彻底失去这种鬼打墙般的碰壁感,那躯体于她而言也将无异于一具空壳。
“你还记得我们小学五年级,语文课的时候有一只鸟冲过来撞到玻璃窗上吗?”
郑砚澜很快忆起:“记得。”
当时班里同学正在老师的安排下进行写作练习,猛烈的撞击声引发全体哗然,喧闹声中还有人笑道:“好傻的鸟,看不见玻璃就直接往上撞,白白丢了一条性命。”
戚粼却面色凝重,默不作声地寻到郑砚澜校服衣角,紧紧拽住。
郑砚澜安慰她:“只是动静有点大,小鸟说不定还活着。”
戚粼这才回神,点点头:“但愿。”
时隔多年,旧事重提。
“对我来说,活着就是这种感觉。”
换作平日,戚粼断然不可能说出这种话。各式念想只有存储于自己脑海里才最自由,一旦说出口就会招致褒贬各一的评价,束缚于外界框架。
但今天身体抱恙,生理和心理防线都往后退了一大截,迷蒙间有的话便脱口而出,来不及思考后果。
黑发从她的颈后掉落一缕,挂在白皙的手臂间摇摇欲坠,似是缓慢凋零。
郑砚澜动作轻柔地拾起,手指似有若无点过戚粼耳畔,在她的注视下将长发归还。
“通常情况下,鸟类撞击玻璃有两种可能。”他说,“第一种可能,是它们在玻璃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识别不出自身,以为那是敌人,所以选择攻击驱赶。第二种可能,是它们对玻璃窗上反射的天空、水面或植物信以为真,误以为那是安全的象征,尤其是在受到惊吓的时候,它们会急于寻找避难所,从而发生碰撞。”
“两种可能,你是哪一种?”
哪一种?
活着犹如撞上无法破开的反光介质,忽而出于防卫,忽而只为那一眼的镜花水月。
无论哪种,都是一声巨响,一无所获。玻璃窗内外,是两个早已切割完毕的迥异世界。
郑砚澜还在等待,戚粼却突然失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