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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之蝶(12)



他在那一刻甚至当场落泪,然而爱娇爱哭的她却居然忍住了眼泪,沉默着听完了他那些话,低了低头,只是轻轻说了一句“沙扬娜拉”。

——没有哀求,也没有留恋,一转身从此便是天涯。

出身名门的她是清高而决绝的,然而,严酷的现实却也接踵而来。

失去了家里的经济援助,她不得不去居酒屋和歌舞伎町打工,最后还是无法支付昂贵的学费,在离毕业还有一年的时候被迫辍学——和他分手后,她的人生便彻底改变了。那个养尊处优的大家闺秀从云端跌了下来,流落异乡,尝尽人情冷暖。

但,即便是最困难的时刻,她也从未动过回去寻求他帮助的念头。在她内心,那天一别就是永诀,即便日后也许还会再度相见。

在流落异乡一年多后,她遇到了龙心一。

他在居酒屋那些浪人的手里替她解了围,让她不至于被人欺辱,沦落风尘。在她大病一场,几乎独自死在阁楼里的时候,这个医科学生不顾传染上伤寒的凶险,日夜照顾着她,直到她从鬼门关回来。

“为什么不回故乡去呢?”他曾经问她,她却只是摇了摇头,不说话,视线落在了桌子上那一本白居易诗集上。那个医科学生翻开了那一卷诗集,看到了里面最旧的那一页,微微怔了一下,恍然——

“岂无父母在高堂?亦有亲情满故乡。”

“潜来更不通消息,今日悲羞归不得。”

“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

那一页上,全是斑驳的泪痕,层层叠叠。

大病初愈,她提出要搬过去和他同居。那只是出于报恩之心而想以身相许,然而出乎意料,却被他给拒绝了。

“国难方起,何以为家?芸,跟我回国去吧!”他对她道,“我也将弃医从戎。”

是心一将她从自怨自伤的泥潭里拔了出来,让她知道世界何其宽广,此刻列强环伺,祖国又处于怎样的危难之中——天下将倾,生灵涂炭。与此相比,她那一点微不足道的哀恋情殇又算什么?

她和他并肩走上那一条充满荆棘的路,一天天地为另一种事情而奋战,终于将那不堪回首的一页翻了过去。她又一点一点地活了过来。

七·七事变之后,她在樱花盛开的季节离开了东瀛,跟随龙心一回国,投身抗日活动。

至此,昔日京都樱花树下的那一对恋人终于彻底在洪流中失散了,走上了完全不同的道路。

“你知道我当初在神社许了什么愿吗?”回忆的恍惚之中,耳边却响起藤原的声音,仿佛穿透了时间,“我那时候对神说:我希望能和身边的这个女子共度一生,相依相伴,直到在她的怀里闭上眼睛。”

邵灵芸在他的声音里颤抖起来,觉得自己软弱得像一根稻草,根本无法自控。

“当初是你放弃我的。”她喃喃自语,似乎在加强某个信念,重复,“你……你把我扔掉了。”

——是的,那么多年来,每次有软弱自怜的时候,她都会反复告诉自己这一点。只要想着当年是他离弃了自己,她就觉得心灰如死,再无丝毫幻想眷恋。

“此一时,彼一时。老天让我们在北平重逢,就是为了给我们第二次机会。”他看着她的眼睛,再一次重复,“芸,跟我回京都去,一切都还来得及!留在这里只能死在锄奸队手上,你觉得值得吗?

是啊……值得吗?她已经竭尽全力,却还是失败了。而在这个只看得到成败结果的世上,没有一个人知道她的苦心,没有一个人知道她付出过的代价,所有人都把她当成了叛徒汉奸,甚至连她为之牺牲性命的组织都舍弃了她——就如当年藤原抛弃她一样!

在这样动荡的乱世里,一个人的生命微小如草芥,但草芥也有草芥的心和尊严。

事到如今,她又到底想要怎样地活着和死去?

不知道想着什么,沉默了许久,她才开了口,声音艰涩:“你……可是真心?我跟你去了日本,你日后会不会因为我是个支那女人而轻视于我?”

“绝不。”藤原断然回答。

“那么,你的那些亲戚、同族,乃至同僚呢?”邵灵芸苦笑,“他们一定会耻笑于你,也在心里看不起我。”

“怎么会?”藤原凝视着她,慎重许诺,“我现在是藤原氏的大家长,我保证谁都不敢看不起你。”

“好!”她咬了咬牙,点头,“我愿意跟你回去。”

顿了一顿,她抬头与他对视,一字一句提出了条件:“不过,跟你回去之前,你必须给我一个公开的、盛大的订婚仪式,邀请所有北平有头有脸的人出席——以此表明你是认真对待我的,任何人不能轻视。”

这是一个合情合理的要求,藤原沉默了片刻,点头:“好,我答应你。”

他伸出手去将她拥入怀中。这一次她没有拒绝,似乎是撑到此时已用尽了全部的力气,软弱地垂下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轻轻吐出了一口气。

她的手心里,那一颗圆球已经揉捏得变了形,沾满了细密的冷汗。

然而,她没有注意到的是,此刻拥着她的那个男人眼神也在复杂地变幻,除了喜悦和满足,却也隐藏着一层杀意——

是的,这个订婚仪式必须隆重,不仅是为了芸,更是为了他自己。在回到东京之前,他要立下更大的功劳,而芸的这个要求正合他的心意。

他要将那个暗中作乱的锄奸队引出来,一网打尽!

Act- 4

1939年12月3日,寒风呼啸,阴云密布。

沈盈整理完了所有病历档案,将手在冰冷的消毒水里泡了五分钟,之后搓着冰冷的手指尖,呵着热气走出了实验室,在走廊上和一个人差点撞了个满怀。

“沈医生,有人找!”小周跑进来,带入一股寒风,“在您办公室里等。”

“谁?”沈盈有些奇怪,掀开厚厚的棉门帘走进了办公室。

前几日她已经递交了辞职信,即将离开北平去成都与父母团聚,入职内迁的华西协和医学院附属医院。这边的工作早已交接完成,所负责的病人也转给了其他医生,这几日闲得很,还会有谁来找自己呢?

办公室里灯光并不明亮,她的位置上果然有一个女子,正趴在桌子上看着什么入了神,竟没有注意到她回来,一头乌黑的秀发上压着一只花丝穿珠的发簪,闪着点点珠光。

“芸?”沈盈看清楚了那珠花,忍不住惊呼。

“呀,盈表姐,你回来了?”那女子转过身来,正是多日未见的邵灵芸。她看起来似乎气色好多了,面容不再那么苍白,眼神也清亮了起来,简直是恢复了少女时期那种光洁柔和。

“真是好怀念。”邵灵芸叹息,指着那张两人在北海公园的合影,“七年了……那时候的我们多开心呀,好像不知道世上还有忧愁似的。”

沈盈皱着眉头打量着,发现她穿戴依旧华贵,不由得态度冷了下来,话语也如手术刀般毫不留情:“来这里有何贵干?难道你又想死?如今我也帮不了你什么了。”

她说的尖刻,邵灵芸脸上掠过一丝黯然,似是泫然欲泣,然而忍了忍,却又绽出一个笑容来,打开了手袋:“我是来给表姐送喜帖的——”

“喜帖?”沈盈吃了一惊,发现对方无名指上戴了一枚钻戒,硕大的钻石在暗淡的室内熠熠生辉。

“我要嫁给藤原了。”邵灵芸微笑,“这个周末在中央饭店摆酒。”

“嫁?”沈盈不敢相信地看着喜帖,大红洒金的纸上分别用日文和中文写着新郎新娘的名字,正是藤原英男和邵灵芸。她在一瞬间有些恍惚,抬眼看面前的人,有点口齿不清地问:“你……你要和那个日本人结婚?”

“是啊,”邵灵芸嘴角噙着一丝浅笑,“父母都远在余姚,外面局势又不安定,看来是赶不上了——在北平统共只得表姐一个亲戚,少不得要请你光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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