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个进退有度的人，知道如何保全自身，应该说很惜命。

战斗的时候，艾利克斯对此深有体会。

英格尔会集中灭毒，但会想方设法做好所有隔离措施，丝毫不让毒素近身。

带队清缴魔族的时候也尽量会变着法子，能活捉则尽量活捉。战策上也多是保守派。

不让自己受一点伤，也尽量不让手下人受伤，如果受伤就迅速救治。对于卫生消毒也不厌其烦地耳提面命。

艾利克斯并不讨厌这种做法，他反而更喜欢，因为这都是为了让自己以及更多人活下去。

大部分老将似乎都对此习以为常，他偶尔能听见有些新兵私下谈论他，说他也太胆小怕事了，每次听见，他都会直接把人拎出来惩罚。

然而几天后，某件事让他对他的了解，彻底反转颠覆。

***

艾利克斯比较习惯自己一个人在偏僻安静的地方洗澡。

不只是身体上的污垢，更多是消化处理心理上的沉积。

他们没那么多时间去祭奠那些死去的战士，但他们会进行一个小小的仪式，在后方搭建一个小小的石台子，在上面堆积摆放能够回收的士兵的铭牌和肩章，那就是一个人战斗过的全部证据了。

在尚且活着的土地上摘一朵盛放的野花放在台子侧面，冬天就堆一个小雪人，活着的战友对着遗物说两句话，就当做告别。

这是为了活着的人而举行的仪式，他们需要告别。

留下全尸的很少，只能装在布袋里送回去了。

铭牌则被好好保留起来，洗干净装在盒子里，等着下一批送回他们的家去。

在换了一批又一批的祭奠的人群中央，无一例外能看到艾利克斯的身影。

他没有哭泣，而是认真地回忆着每个记得的名字以及他们的脸。他记忆力没有英格尔那么好，但非常努力地去记住他们。

这是他唯一能做的。

将冷水从头到脚泼下去，艾利克斯吐出一口气，重重地拍了拍脸颊。

他是将领，统帅，现在是丘涅的皇帝，是希望的象征。

因此，他可以与士兵们勾肩搭背，称兄道弟，大口朵颐，谈天说地，他不可以在士兵面前露出丝毫动摇、怯懦、迟疑、脆弱。

正是在这样艰苦的时刻，笑容才是必不可缺的。

他的笑容能感染士兵，他必须这么做。

上一世他也是这么做下去的。

只是他自己也需要适当地调整与休息，他需要自己的角落，能安放自己的迷茫无措与挥之不去的绝望。这个隐秘的地方，不能被其他人看到。

艾利克斯用了一刻时间把自己身心都清理干净，又重新挂上了笑意，他擦干了身体，换上洗干净的衣服，准备从水池里出来的时候，越过灌木丛走来一队人。

他从来没有偷听的习惯，但是当他将要出声的时候，对面的声音已经传入了他耳中。

“你们听好了，第一条规矩就是不能在军队中提‘不死的巫师’这几个字，和他相关的事情一律不许提，这里只有长官，涅卡上将。”

“......是。”

有许多年轻人还是会为了“不死的巫师”还有“黎明的骑士”的名号走上战场。

他们没有恶意，而且很敬佩战场上的英雄。

有新兵问：“那为什么能提皇帝陛下的称号？”

教导的老兵拉下脸：“服从命令是士兵的天职，不准问为何制定这条规矩，你们只需要照着做就是了！这是上头的命令！”

这时，艾利克斯从后方悠闲地踱了出来，淡淡道：

“我也很好奇，这是谁的命令。”

“你！啊.......陛下.......”刚想横眉斥责的老兵噗通跪了下去。

艾利克斯抬起手，温和地道：“我没有要责怪你们的意思，只是，‘不死的巫师’是英格尔·涅卡上将的称号吗？这个称号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得了这么一个称呼？”

新兵以及老兵的脸上不约而同地浮现了惊骇与疑惑地表情。

在艾利克斯受重伤居皇宫疗养的那段日子，在他后来临时接下奥拉的让位，回首都举行简单继位仪式的那段时期，他都没有功夫去关注除了政务以及战事以外的东西，更别提看杂志了。

他甚至不知道“不死的巫师”这个存在，他真正对英格尔产生印象还是两个月前。

而如今，从这几个人的话语中，他得知了一个信息。

他不知道“不死的巫师”，是有人在刻意隐瞒着他这一件事。

艾利克斯笑着，他轻轻拍了拍老兵的肩膀，“你来说吧，毕竟，我是你们的上面嘛，我上面没人了，所以放心说。”

教引的老兵回忆起来了，这位脾气好又亲切的骑士皇帝，原来的皇子，他有九成时间都是和蔼可亲的，但不代表他不会发怒。

没有威严的将领是无法统帅丘涅十军的。

以及，见过他发怒的人，这辈子再也不敢惹他生气了。

老兵背脊仿佛爬上了一只不知名的冷血动物，他哆嗦着开口：“是......”

他将自己所知的和盘托出。

“命令是层层传递的，六月份左右开始的，军营都下达了死令，不得提起‘不死的巫师’这个名字以及相关的事情，因为是命令，我们必须遵守，并且每有新人我们都被吩咐了要严厉执行这个命令......至于哪一层传下来的........”

艾利克斯猜到了，元帅之下，是上将，应该是英格尔本人下令的，那个时候还是奥拉执权，所以很可能，她也是默许的，甚至是此事的推动者，但还是没能解决他的疑惑。

他转过头问新兵:“不要害怕，跟我说说‘不死的巫师’怎么样？别这么拘谨，我们就像聊天一样，坐下来说。”

战斗的号角没响起，他就还不急着离开。

新兵们一开始还词不达意，后来，被艾利克斯搂着肩膀，慢慢放松了紧绷，七嘴八舌说着他们听到的传闻。

不死的巫师，复活的奇迹，一次又一次，在火焰中化成飞鸟，在香树下塑造肉身。

在治疗营帐中被奸细爆头，立地重生。以命换命拯救敌国储君的生命。净化土地毒毁销身，以及误入敌阵，和骑士的救援。

“救下他的是哪个骑士？”

“不知道，我们不是那场战斗的亲历者，只有一个人冲进了那里。都是听说的，这件事也被禁止谈论了，在后方我们就更不知道了。”

那段时间，艾利克斯确信是自己躺在床上的，所以他也没亲身经历过。

艾利克斯不知所措地望向天空。

艾利克斯才发觉，自己搞错了，他第一次感觉看到了真正的英格尔·涅卡。

英格尔·涅卡，他是一个残忍的人。

一个对他人、尤其对他自己极其残忍的人。

第144章 我的新朋友（3）

【我的新朋友, 擅长撒谎。】

艾利克斯其实不理解，为什么英格尔费尽心思地大范围下令也要瞒着他一个人“不死的巫师”这个事实。

这其实是一个很容易戳穿的事实。

在西南战役里隐瞒这个情报，情有可原, 因为敌国知晓后会针对他展开攻击。

但是在魔族战争里，这完全是没必要的事情。

艾利克斯后来又去找了原西南战争里参加过战役的老兵，除了退役的, 大多数都混成了高级将领, 然而他询问的唯一结果, 无一例外是：不能说。

“以我现在的身份来问，都不能说？”

“这个……有关上将的个人私事, 您还是惩罚我们吧。”

艾利克斯倒是没有责怪他们。

但这证明了一点，英格尔在将领中的威信比他想象的要高很多, 起码经历过战争，与他并肩作战的, 他们宁愿接受惩罚，也要选择尊重英格尔的意愿。

经历过魔族南部战役的人也大多在得烈领地里。他打算之后如果有去那边作战再尝试问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