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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酷仙境(71)
作者:三鼓作气 阅读记录
宋作吾把药书推到一边,举起手里两块鸡油黄的石头,道: “我最近得了两块田黄石章,你看看这颜色。”
这些天淮南王病得更重了,众人皆知撑不过几天,已经预备下了棺材。聂臻一直没和这些朋友联络,知道他是怕自己心里烦闷,特意过来看他,便跟着笑道: “哪里来的?”
两人随口聊了几句,宋作吾见他还是心不在焉,便放下石章,道: “刚才过来看到大相国寺集市,好热闹,我这就叫人备马去看看。”
聂臻还没来得及拦住他,宋作吾已经扬声把小厮叫了进来,吩咐两人过去套马,拽着聂臻大步往外走。
聂臻无奈道: “你也让我先换个衣服。”
宋作吾嗐一声,道: “有什么好换的?又不是上酒楼会情人,要闹得花枝招展。”
就这么被他拖到了集市里,果然人声鼎沸,一时还有点不习惯。聂臻下了马车,看到头顶白日炎炎,人从中花红柳绿,不由叹了口气,心中郁积的情绪却松快一些。
路过一个卖脂粉的摊子前时,忽然听到一个清脆的声音道: “阿荣,你看这个怎么样?”
聂臻猛地一下站住了,像有一道惊雷劈过耳边。宋作吾正说着话往人群外钻去,回头一看,他还在原地左右张望,便提高了点声音,道: “走了,我在这边。”
聂臻没有答话,眼睛还在四处搜寻。
“你看什么呢?”
聂臻的视线落在直起身的青年身上。
他满头编着细辫子,一身窄袖胡装,站直身时比旁边人足足高出一个头。聂臻只觉心脏狂跳起来,一阵口干舌燥,当即不管不顾排开人群往里挤去。
“你干什么?”宋作吾抓住他手臂,狐疑地道。
聂臻自己也说不清楚,眼睛还牢牢盯着那个青年。只见他手里拿着一个浅白色玉瓶,像是有什么困惑不解似的,皱着眉翻来覆去地看。大约是聂臻的视线太直白了,他抬起头来,往这边看了一眼。
聂臻这才觉得有些尴尬,待要收回视线,看到他颈间缠着的一根红绳,却又顿住了。
……怎么会这么巧?
他伸手摸了摸自己脖颈,那根绳子还在。聂臻一直觉得奇怪,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更奇怪是的,旁边的人似乎都看不到。
“二位是?”宋作吾已经走上前去,搭起话来了。
旁边的少女也来回看着两人,道: “阿荣,你们认识?”
她也是一身胡装,但除了个子高挑外,仍旧看得出是汉人女子。
青年还在看着聂臻,没说认识,也没说不认识。
莫非真的以前见过?聂臻也有些疑惑起来,不然这名字何以如此熟悉?这个人也像是从哪里见过一般。
聂臻见他还拿着那个白玉瓶,便笑道: “这个还有没有?我也想买一瓶。”
宋作吾看着他,道: “你要用面脂?”
聂臻点头道: “我喜欢这个瓶子。”
少女笑道: “我也是,这个瓶子特别好看。原来这里面是面脂啊,我都没用过呢。”
她似乎性格颇为开朗,不像旁边那位,到现在也没开过口。聂臻回头要叫人付钱,才想起几个从人都留在马车旁了,身上也没带银子。正要叫宋作吾,就见一只手伸过来,拿了几吊钱给摊主,道: “一起算。”
聂臻从眼角瞥了他一眼,又一次正正对上他的视线。心头也跟着猛地一跳。
“周荣,”青年报自己的名字。
“聂臻,”说完才看到宋作吾精彩的脸色,聂臻一时竟有种做错了事情被当场逮住的感觉。他微微站直了些,有意让自己显得光明正大,道: “周兄,你们刚来淮南吧?不知原籍在哪里?”
周荣道: “焉支原。”
聂臻笑道: “焉支原?我小时候去过一回,在那里的校场练过骑马射箭。”说不定曾经见过你。
周荣的视线滑到他拇指上戴的扳指上,点了点头。
“我师父是给校场养马的。”
他说话直愣愣的,只怕这师父知道了要破口大骂。聂臻听得好笑,见他还在盯着自己的扳指,心道,难不成他想要?便将那扳指褪下,对他道: “那你必定熟知骑射了,我如今却是荒疏久矣,这个扳指一直没怎么用过,不如——”
话完没说还,周荣已经伸手把扳指接过去了。
聂臻不由笑道: “你怎么不推辞一下?”
周荣也顿了下,抬起头道: “多谢?”
他说这句话时,唇边带了点笑意,锋利的眉眼舒展开来,让人注意到那双眼睛看人时的专注,里面是说不出的深情。
这么一双眼睛,长在一个男人身上,真是可惜了。
跟着这个念头划过脑海的,是从眼睫边滚落的水珠,还有月色下赤裸流畅的肩背。
太阳穴开始尖锐地刺疼。聂臻皱了下眉,听到宋作吾喊了一声, “醒醒,人都走了。”
聂臻回过神来,背上已经出了一层薄汗。宋作吾拿胳膊肘捅了下他,眉毛直飞到额头顶,拖长声音道: “周兄,嗯?”
聂臻这才想起忘记问他住在哪里,想要追上去,又看到宋作吾挤眉弄眼的神色,又强自按捺住了。自己心中也有些莫名,不知道怎么了。
这天晚上就寝后,他始终翻来覆去睡不着。天上一轮明月,隔窗送进皎洁月光。聂臻心中悲凉沉静,说不出什么滋味。索性披衣起来,在院子里漫步。
采蓝采绿拿着扑飞虫的纨扇跟上来,聂臻摆手叫她们回去睡下了。竹叶影倒映在石阶前,清辉如水,比十五的圆月还要亮。
聂臻回过头,往屋顶看了一眼。心中的失望浮上来时,他才知道自己起来是为了什么。他笑着摇了下头,白天的热闹已经远去了,像是一个梦。
月下站久了,终于觉得有些冷了,后颈上开始冒起一粒粒鸡皮疙瘩。聂臻靸着鞋往里走,快进去时,鬼使神差地,他又倒退了几步,往上看了一眼。
屋顶上坐着一个人。他的头发是散开的,似乎刚洗过,还带着一点潮湿,在月色中微微泛光。两人视线对上时,他好像吓了一跳,想要往后躲开,最终却坐着没动。
月光铺在地上,像是洁白的雪。聂臻隐约记得有一年大雪,除夕早上起来,院子里一片白,只有角落沾着几块红色碎屑,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初一那天他去看周荣,临走时,他把几张窗花塞到手里,聂臻才明白那些红纸碎屑怎么来的。
他说“我每天都来看你了”,所以每一个晚上,他都坐在屋顶,用他的刀在红纸上雕刻着。风就把剩下的边边角角吹了下来。
那一叠窗花有很多,有的是“福”字,有的是“囍”字,有五个是“在止于至善”。还有一张是他贴着掌心放进来的,旁边坐着的人没看到。等那人下了马车,聂臻便拿出最后那张窗花看了下。
正看得入神,某个醉倒在马车上的小家伙抬起身,含含糊糊道: “我认识,这个是周大哥。”
那是两个小小的人,头并头挨在一起。聂臻看了一眼,就认出了这是自己画的。连带想起宋作吾曾经送了一本春宫图册过来,嘲笑他在西山响鼓峰干过的事情。他一时轻狂,蘸了墨在上面自己画了一幅,没想到后来被周荣翻到了。
更没想到那天早上起来,周荣不在了,那副图册也被人切去一块。他画的画不见了,底下多出了八个字, “去日苦多,来日方长”,紧挨着他写的“未得其人,差之远矣”。他看了笑得把图册都掉在了地上。
所以在马车上一听到动静,聂臻便伸手捂住了对方双眼,道: “头还晕吗?再睡一会儿。”
虽然那窗花上只有两张人脸,并没有其他部分。
你还记得多少?他想要问周荣,却连自己记得多少都不清楚。
他抬手触了下颈间的红绳,凝目看着屋顶上的人,只觉悲从中来,又涌起劫后余生的庆幸。
答应无双的事情,还没有去做;无双答应他们的事情,似乎真的做到了。这一回,时间是站在他们这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