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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酷仙境(7)
作者:三鼓作气 阅读记录
但此时他却有了种不详的预感。最佳的行动时机,已经错过了。他们正一步步走进设好的圈套里。
“既是清明,不可不追思先祖。追思先祖,又不可无奠。”韩三思又朗声道,“不如我们击鼓传花,传到谁手中,就拿出一件珍贵之物,再说一句虔敬的话,喝一杯酒,也就是了。诸位以为如何?”
周荣的目光移向身边那个大竹篾篮子,豁然顿悟,这是装祭品的容器。
“珍贵之物……是指什么?”一道苍老沙哑的嗓音响起,说话的人竟是那名神色冰冷的少女。
她衣领格外高,将脖子遮得严严实实,大约底下藏着颈项上受过的伤。她每说一个字,都格外用力,带得太阳穴上青筋暴凸,连眼球也跟着鼓起来,面上却仍是一点表情也没有,仿佛整张脸已经僵死了。
韩三思带笑的眼光缓缓爬过她脸上,从桌上拿起割肉的银刀,道:“诸位觉得珍贵即可,我是令官,姑且占先一步。”
他说着,手起刀落,切下了左手一根小指,一个婢女倾身将竹篾篮推过去,让他把那尚且沾着血迹的指头放了进去。
婢女翠绿的衣袖拖过周荣背上,带来一阵细小的窸窣声。
他绷直了肩背,强压下抽刀的冲动。
在那祭品献完之后,脚底下的声音好像得到了安抚一般,竟然慢慢歇了下来,渐渐小得要听不见了,只是始终缠绕着不肯完全停止。
众人也注意到了这点动静,一时面上神色各异,聂臻藏在桌布下的手又在周荣手心划了几笔,见他微不可察点点头后,便抽出手,搭在自己的椅子扶手上,坐姿放松,一派闲适的模样。
又一个翠袖婢女捧着托盘上来,上面放着一朵用红绢扎出来的花,在烛火下光彩流动,鲜红照人。
屏风后跟着响起一道细细吟唱,仿佛隔着水波送过来,其声凄厉,直入脑髓。正恍惚间,激烈的鼓声毫无预兆“咚咚”震响,带得脚下跟着震颤起伏,如同阵前短兵相接,杀伐嘶吼,同那吟唱声相和,一柔一刚,让人气血逆流,说不出话来。
伴着鼓点,绢花从韩三思开始,送到半老徐娘手里,依次传递起来。
到周荣手里时,他才明白之前几人那微微一怔的神色究竟为何——明明看着是再轻不过的绢绸,到了手里,却沉甸甸的,就像是……像是捧着一颗人头。
他不及细想,赶紧越过那空座位,把绢花传给了左手边的黑壮大汉。
绢花脱手后,那怪异的触感还残留在手心,带着飘渺的血腥气。
“咚”,最后一声激昂的鼓声后,声音突兀地止住。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看了过去。
韩三思黑幽幽的眼珠中泛出笑意,将竹篾篮子推到了半老徐娘前面。
那竹篮腹中宽大,颈短而窄,上面开口也极宽,此时正张大了嘴,等着有人将血肉投喂进去。
不知什么时候,船底那消停下去的咬啮声,又焦急地大了起来。
半老徐娘不慌不忙拿起银刀,解开了发髻,一头乌黑如缎的秀发披散下来。她面孔虽然老了,眼睛与头发却还没老,举手投足间气度十分雍容。
在众人凝视下,她抓起半边头发,低低叹息了一声,便将一把青丝割了下来,放入竹篮中,念道:“深恩未敢忘,青丝无断绝。”以完此令。
第二轮的花传到那癞子头手中,他一咬牙,从大腿上剜下一块肉,掷入篮中。
第三轮是那冷面少女,她垂下眼,拿刀在手腕上切开一个口子,放了足有小半碗血,方才拿开,也念了一句诗,将杯中的酒饮尽。
第四轮到了那个老人。他将枯黄的手指探到嘴里,抠出一颗泛黄的板牙,也放进了竹篾篮中。
到第五回,绢花停在了聂臻手里。他似乎早已有打算,一手托着绢花,空出两根手指,将左手拇指上的玉扳指褪了下来。
“在下是个俗人,将金玉之物看得重,”他低笑了一声,松开手,玉扳指便滚入黑洞洞的竹篾篮中。
“咔嚓”一声,不用低头去看也知道,他脚底的木板裂开了。慢慢地,带着腥味的湖水透过缝隙漫了上来,又好像被无形的阻挡拦住,爬到聂臻座椅旁边就停住了,留下他同两边的人之间一道分明的界限。
刺耳的抓挠声紧贴着鞋底蹭过去,停在了聂臻座椅所在的地方。像是困在笼子里的野兽,暴躁地来回磨着牙齿。
……祭品分量不足的后果,果然是这样的。
在众人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里,击鼓传花又开始了。
这一回轮到那个小个子黄头发的男人,他犹豫了一下,从怀中掏出一小片雪白的羽毛,先喃喃说了一长串听不懂的话,又念道:“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
出乎众人意料的是,那竹篾篮子吞下鹅毛后,似乎接受了这份祭品的价值,就这么轻飘飘放过了他。
轮到那个黑壮大汉时,他仿佛早已有计较,面上带着冷笑,如局外人一般,看众人纷纷拿出身上的东西保命。此时轮到自己,他坐直身,对韩三思道:“我若没有珍贵之物,却要如何?”
韩三思仍然端坐在桌首,举起一张令牌,面上凝着笑,道:“有违令者,罚下桌,去湖中舀一碗水。”
黑壮汉长手一伸,捞起桌上那只空碗,解下腰间长鞭,缚在碗身上。他并不出舱,只一挥手,将那碗从窗扇中甩出,“哗啦”一声破开水面,舀起一碗水来。又见他一晃手腕,长鞭带着水碗急急落回桌上,水面兀自摇晃不休。
黑壮汉得意一扬眉,笑道:“这不完事——”
他话音戛然而止,仿佛受到一股大力拉扯,踉跄了几步,身不由己往窗边而去,手攀上窗沿,竟是要就这样跳下去。
他面上神色扭曲,早已没了刚才胸有成竹的神色,瞪大的眼中满是惊怖。周荣一惊,忙要起身架住他,却发现自己站不起来了。
明明抬手转头都无碍,但只要想运力时,便如被施了定身咒一般,无论如何也挣扎不起。
一片死寂之中,只听那黑壮汉的喘息越发激烈,众人却只能半侧过头,眼睁睁看着他钻过窗扇,带着一声怒吼,整个人栽进了水底。
很快,扑腾、呛咳的动静就消失了。
船底抓挠的声音也静了下来。另一种声音——细细咀嚼的声音,带着湿濡的响动,还有老人喑哑窃喜的笑声,钻入了众人耳孔中。
令官浑不在意,道:“既然水已经取到了,那就继续了。”
满月依然挂在中天。仔细去看,甚至能发现那月亮大了一些,像是因为好奇而慢慢凑过来的面孔。
桌面上,那只碗内的水犹在轻轻晃动,映出一碗明月。
之前他能从水底脱险,除了有聂臻帮忙,可能最大的原因是还没到“西湖”,水下骸骨享受祭品的时候还没开始。但再来一次,他不会这么幸运了。
聂臻的计划,到底行不行得通?
鼓点声再次响起,最后一轮,绢花终于到了周荣手里。他跟聂臻一样,也没有拿起那把银刀,而是从怀里拿出一根木簪,放入了竹篾篮中。
脚底“咔嚓”声响起,船板慢慢裂开,试探着伸进来的水波就像一条腐臭的舌头,慢慢舔湿了鞋底。
聂臻那边的情况,不知怎么样了。
那个黑壮汉想必也察觉到了,用自己的血肉祭祀,换取一时的安全,不过是饮鸩止渴。要想破局,绝不能再被人牵着鼻子走了。
等他也饮完酒,韩三思放下筷子,笑了下,道:“这酒令没太大意思,我看几位都兴趣寥寥,不如我们换个令吧。”
聂臻盯着那碗中溅出来的水珠,仿佛刚从梦中惊醒,抬头看了年轻人一眼,忽然笑道:“一直当令官也无趣,何不换我们做令官试试。”
席上一时寂静,落针可闻。韩三思看向他,缓缓提起嘴角,道:“公子这提议有意思,不过……驳回。擅自对令官挑衅,拖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