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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酷仙境(38)
作者:三鼓作气 阅读记录
问了才知道,男人是个大夫。女人却病歪歪的,疏眉淡眼,风一刮就倒的模样。还有个三四岁的女孩儿,一来就和众顽童打成一片,跟着漫山遍野乱跑。
刚开始,人们对周大夫的医术将信将疑,后来见他药到病除,价钱公道,赊几年的帐也不催,渐渐就都去找他。有时遇到复杂点的情况,几句话讲不清,就得找周夫人帮着翻译。周邯在这边几年,还是只能跟人比划着交谈,反而是周夫人学得快,也没怎么出门,就能说一口流利的本地话。
她读的书多,装了一肚子故事,冬天闲下来的时候,小孩都爱去听她讲各种传奇。
喝下去能醉一千日的酒,乘浮槎到牵牛织女星,把人吸上山崖吃掉的蛇怪……听得众人裹紧毯子,又怕又好奇,连连催她往下讲。
赶上周大夫进城回来,还能吃上新鲜水果。第一次见到橘子的时候,众人都围着看,挨个上去摸了一下。软软的,凉凉的,塞在手里满满当当。都微微张开了嘴。周夫人笑一笑,剥开橘子,一人分了一瓣儿。等他们吃完,又剥了一个。
故事听到一半,有人想起还要挑水喂马,就弹身跳起来,一溜烟跑了。
又这么过了几年,周大夫从山里采药回来,带回一个瘦小子,见了人也不吭声,只会直勾勾盯着人,脑袋跟着转,像个迎着太阳转的葵花盘子,看得瘆人。
周大夫教训几次,才改掉他吃生肉的毛病。还有给他修指甲洗头发那回,几个男人按着,才算把他按住。
洗干净了,倒是勉强有个人样。只不过之后那几天他都不让周大夫近身,看着他的眼神绿幽幽的。
有人劝周大夫别给自己添麻烦,这种小孩,都这么大了,养不熟的。
不知道是不是让周荣听懂了,他立刻扭过头,看着劝告的那人。周硕君在旁边拍了下他头顶,像个小大人般安慰说,不会赶你走的。又正色对那人道,不要当面这么说他,阿荣会伤心。
几个大人都笑。有个口无遮拦的光棍说,小丫头给自己找了个童养汉。周硕君恶狠狠瞪了他一眼,背过头去,不理人了。
差不多那个时候,官府养马场上来了个老头,听说是触犯了上级,给贬到这地方来了。他名字叫姚笑丘,以前好像也是淮南人。这人既贪嘴,又好赌,不知怎么当上的官。
大约因为是同乡,周大夫一家和姚老头很快熟了起来,还让周荣跟硕君拜他做了师父。每次两人过去,就给他带大包小包吃的,姚老头则带着两人在外面瞎转悠。
有一次,周荣捡回来一只狐狸,找周大夫给它治腿。
其实狐狸是姚笑丘捡的,交给了周荣照顾。他相信这孩子天性不坏,只是很多东西没有体会过,所以光对他好还不够,得让他学会对另一个生命负责。周荣并不知道这层深意,只是很高兴有人把事情交给他做,每件事都做得很尽心。劈柴,打水,认字,站桩,现在又多了一件,照看狐狸。
那时正有人偷了周夫人的书去看,识字最多的那个解释,说是讲书生遇到了美貌的狐狸精,之后如何如何,听得一众少年脸红心跳,蠢蠢欲动。
转眼一看对面角落,周荣独自蹲在狐狸面前,恋恋不舍地抚摸着。狐狸伸出舌头,舔他的手心。就有人取笑说,小野人也要找只野狐狸了。
周荣不搭理他们。说了几遍,众人觉得无趣,有人上来搡了他一把,另一个人过来抓起狐狸就跑,举在半空中,像抡披肩一样抡着,嘴里大叫道: “抓到小狐狸精了!”被周荣扑上去,狠狠一脚踹翻,摔了个狗啃泥。
没想到,那个姓姚的老头,还真有点东西。
后来再找周荣的茬子,就都学聪明了,站得远远的,他一过来就呼啦一下散了。
小狐狸的腿很快好了。放走那天,周硕君依依不舍抱着它,道: “能不能再养几天?”
“舍不得了?”姚笑丘笑了起来,看见周荣一脸空白,故意用轻描淡写的口吻问他, “你呢?费了这么多精神照顾,有没有舍不得?”
周荣道: “它,腿,好了。”说完又看着周硕君,有些纠结, “再,再……”
“算了,”周硕君遗憾地把狐狸放下,最后摸了下它头顶,柔声道, “你要是有空,记得来看看我啊,我会一直想你的。”
狐狸头也不回地跑远,很快消失不见,从此再没出现过。周硕君念叨了一段时间,也就抛在了脑后。
后来周大夫家里买了几只羊,寄放在邻居那里,请他们帮忙放养,生了羊羔算作工钱。周荣常去打下手,一来二去,邻居丫头卡伊看上了他,给他做了一双鞋,绣了拆,拆了绣,终于鼓起勇气拿给他。
周荣说我有鞋穿,你留着给你哥哥吧。卡伊说他们也有,这是给你的。周荣说我不能要。卡伊低了头,攥着鞋子说,为什么?周荣说,不能白收别人的东西。
卡伊把鞋子往他怀里一扔,扭头跑了,说那你就当我卖给你的,我先记着帐。周荣追上她,把鞋子还回去,说不用,我自己会买。
卡伊犹如被人扇了一巴掌,脸上浮起红痕,一言不发走了。
周荣知道这话说出来叫人难受,但也不后悔。这种事情,还是说清楚一点好。
有的时候他也注意到,其他人听他说出一句话,会突然顿住,露出一种奇怪的表情,而后才不着痕迹地把话题接下去。硕君也不时笑他,道,怎么这么实心眼?又叹道,你就是人太好了,以后不知道要吃多少亏。
周荣没他们想的那么实心眼,也没有硕君说的那么好。他只是对大多数事情漠不关心,偶尔有关心的事情,才显得很好。相比起来,他觉得聂臻更有情有义。
有次硕君拉着他叮嘱,在淮南王府受了委屈,一定要跟她说。这些皇亲国戚,哪个不是手段厉害?下人里面,哪个不是势利眼看人?她担心聂臻这人没长性,周荣待在王府里面,无亲无故,没人帮扶,外面还漫天流言蜚语,等着看他笑话。
周荣听她讲完,就说了上面这番结论。硕君瞪大眼,半晌,在他额头上弹了一记,道: “你鬼迷心窍了?”
周荣想起聂臻弯着眼睛笑的模样,回过神,硕君正捂着脸,往后栽倒, “烂泥扶不上墙!”
回去后,有一次酒酣耳热之际,聂臻枕在周荣腿上,懒洋洋拨弄着他的衣带。周荣用錾刀聚精会神雕着木头,一片木屑落下,挂在聂臻散开的头发上。周荣放下刀,伸手拈开。抚过他漆黑的头发时,忽然想起曾经养过几天的一只狐狸,皮毛也是这样缎子似的柔滑,于是顺嘴说了那么几个词,聂臻就眯了眼道: “又给我取什么外号了?”
周荣道: “你去问问懂各地方言的那位门客,不就知道了。”
他来到淮南王府后,就认识了那位据说什么话都懂的吴先生,仔细一问,各地方言等于几种岭南话。周荣当时点点头,道, “先生真是见多识广。”从此再当着聂臻的面讲起家乡话,便肆无忌惮。
聂臻咂舌道: “什么好榜样都不学,光学会了堵我的嘴。该罚。”
说着,把手伸进他腰后,像一条滑腻腻的蛇,一路摸上去。周荣小腹一紧,却仍然不动如山,道: “有什么好榜样可学?”
聂臻不答,手绕过来,扯开他衣襟,扭过头,伸舌在他肚脐处舔了一下。
周荣浑身汗毛倒竖,差点将他掀下床。聂臻抬起脸笑,跪坐起身,凑到他耳边,用焉支原的方言低低吐出一串让人脸红的音节。
“……你从哪儿学来这么下流的话?”
聂臻偏了下头,沉吟道: “下流?教我的人可不是这么说的。周兄,你跟我讲讲,我刚才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说话时头发披落,眼角微微扬起,笑得风情万种。
周荣当机立断,放下雕到一半的木头,堵住了他的嘴。半晌,才想起来问: “谁教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