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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酷仙境(34)
作者:三鼓作气 阅读记录
“发什么呆呢。”
街边那人已经走了,周荣返身回来,跨过门槛时,在冬生肩上拍了一下。用力不大,却将他一下镇住。
门前一暗,又一亮。等他回过神,周大哥早已进去了。
第三个奇怪的客人是晚上来的。
当时冬生正要去上门板,一个男人强行挤了进来,道: “你们老板呢?”
他眼睛细长,上唇尖尖的,有些鼠相。难看倒是不难看,不过脸上焦急的神色有些狰狞。
周大哥出来后,他便自我介绍说是某行的伙计,叫作莫为,说要同周大哥买一样东西。
见周荣不说话,他又道: “我在方生也算是元老了,积累了一些东西,今后只怕用不上。你有想要的,只管拿去。也别一口回绝,你先看看。你们时间还多,与其囤着这个东西,不如去找别的生路。我是最后一次进去了,实在没法子,只想着多留出几天,万一……最后也能跟家里人从从容容道个别。”
周姊姊也在旁边,莫为看了她一眼,周荣便道: “我们进去说。”叫上周姊姊一起进去了。
周大哥临走时看了冬生一眼。顾冬生知道他耳力极好,这回不敢再过去偷听,只能同杜小婵待在前面。
过了很久,莫为千恩万谢出来了,周姊姊默默无语跟在身后,出了会儿神,便叫他们两个去吃饭。
吃过饭,杜小婵又抢着刷碗,顾冬生便去打洗澡水。两位东家洗过后,他才和杜小婵一起到院子里冲凉。
那晚周姊姊房里的灯亮了很久。窗上映出两人的侧脸,大部分时候沉默着,偶尔张口说上一两句。到他迷瞪瞪睡着时,两人也还没歇下。
最后的记忆似乎是周姊姊扳着手在说什么,抬头看了周大哥一眼。
顾冬生觉得那侧脸温柔极了,便放下心躺回床上,睡了过去。
第28章 平生不会相思
一片云飘过,天霎时阴了。
嫩绿的草叶变成暗绿,到处开着黄色小花,白色羊只点缀其间。
周邯带他走出帐篷,笑道,你的名字叫周荣,草字头,下面是个木头的木字。
他蹲下来,用木棍写给周荣看,写完便让他跟着写,又带着他念。说在深山里第一次见到他,正逢万物生长,草木荣茂。地上有吃到一半的鹿的尸骸,肚腹中拱着一个小小的黑影。一开始周邯还以为是在吃腐肉的豺狼,等他慢慢站起身,才发现是个小孩。
周荣自己一点也不记得,像在听别人的故事。
长风从背后徐徐送来,如同巨人的手掌,不容抗拒地推着他往前走。展眼眺望,草叶低伏,天空碧蓝如洗,四处重又变得明媚,像是第一次睁开眼,整个天地撞入眼帘。
脚下一空。
他猛地下坠,坠回了自己的躯壳里。
天上几点疏星,月亮已经下去了,周围有一种奇异的明亮,照见连绵的屋瓦。周荣一时没弄明白究竟是从梦里醒来了,还是此刻才陷入梦境。
淮南王府内传来打更声。侧耳听完,原来才三更天,离起床还早着。夜风中已经有点快秋分的寒意。
白天他只来过这里三回,晚上不知怎么,醒过来总是站在这附近。好像这群巍峨的建筑中有某个出口,能带他走出自己没完没了的梦。
周荣转过身往回走。习惯了梦游之后,虽然麻烦一点,也没多大影响。不过是醒了后得再走回去睡。反正他想睡就能睡着,就当是多走走。最难受是的刚醒那一会儿,其他时候都还好。
幸而硕君的眼睛没有聂臻那么毒,没发现他有什么异常。不然她问起来,周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昨天告诉了硕君仙境的事情后,她又哭了一场,道: “我之前找聂臻,说他是要娶妻生子的人,不要耽误你,说得冠冕堂皇……其实我就是受不了,我真的受不了……我怎么这么自私啊。”
如果硕君因此恨他,也许反而会好受点。现在却连祈求原谅的话都说不出口,因为硕君不能原谅的,竟然是她自己。
淮南王寿宴过后,她就说过几次,你不要对我这么好,我要受不住了。你是哥,又不是我买的下人。说话时像在开玩笑,眼睛却刻意避开他。
她也绝口不再提聂臻,仿佛已经翻了篇。直到那天黄昏,两人去天井里把晒的药收进来时,硕君冷不丁道: “我们回焉支原吧。”
周荣吃了一惊,没说话。硕君看着他。两人之间的空白越拉越长,到不能不开口的时候,硕君又笑了。
她掬起一捧枳壳,哗啦啦放进了抽屉中, “我怕你住不惯,白问一句。这里虽然东西贵,但是比山里热闹多了,我也舍不得走。”
晒干后的枳壳同黄蜂带着微苦,在暗下来的光线里发酵。
周荣猛地立住脚,转回身,又走回了墙根。提气,纵身,借着夜色,落在了一处屋顶。
屋上盖着琉璃筒瓦,兽角瓦当翘起,椽子上绘着蝙蝠和莲花,不知道匠人是以怎样的耐心一笔一笔描出来,替别人夸饰富贵,再放在这里一点点腐烂。
再过几百年,等他们都不在了,连所有房屋都崩塌倾毁,他现在这点纠结也无关痛痒——如果是这样,他现在站在这里,也没什么不可原谅。
周荣在屋顶躺下。天空是浅白的,像树叶底下浅浅的绒毛。几点黯淡的星子中,唯有启明星耀眼地亮着。
百无聊赖,便拿出怀里的东西来研究。纸扇比一般的扇子要重,精铁扇骨,侧面带着凹槽,触手微凉。在止于至善,五个铁画银钩的大字,写得一气呵成,潇洒随意。他用手默写过每一笔,还是没明白怎么写出来的。
周荣自己只会写隶书。章敏带着他抄药书,他便仿着前面的字迹去写,抄完几页回头看,跟手下的字大眼瞪小眼,谁也不认识谁。
章敏笑着说,阿荣的字越来越好了,流丽秀劲,你心思很细致呢。娘没法再教你了。听得周荣脸上发热。
别人都说他是榆木疙瘩不开窍,周荣也就当是如此,只有章敏不这么说。她说字如其人,但周荣总觉得这个字不像他。聂臻的字也比他平日多了几分锋芒。不过周荣才刚刚见识了他的咄咄逼人,倒也不觉得意外。
听他说话,简直恨得牙痒痒。恨完之后,便有如万蚁噬心。
周荣松开手,任凭扇子啪一下砸在脸上。鼻骨一酸,扇子底下的脸却毫无表情。
硕君在脑海里说,我们回焉支原吧。又说,你不知道阿荣这个人,他待人好,是死心塌地的好。
夜风鼓足了力气,一下下荡过来,掀翻了脸上的纸扇。快掉下的最后一刻,被周荣摊开掌心接住。
另一边是聂臻在说,你要一辈子效忠周硕君?你乐意,她也未必乐意。
——他难道不知道,周荣早已背叛了硕君么?为了弥补这种背叛,他又在背叛聂臻了。
那时候为什么不能快刀斩乱麻?
之前说只要硕君开心,我们在不在一起无所谓。说得轻轻松松,问心无愧。为什么听到有人要给聂臻说亲,便觉得无法忍受?
周荣抬眼看着夜空,身上一阵发冷,又一阵发热。
在焉支原时,某段时间,有那么几个人为了硕君争风吃醋,她却每天“阿荣” “阿荣”的,有人不痛快,便借着宴席上喝了酒,找他比拼摔跤。
众人起哄声中,两人站了起来,走上一片空地,对视着弯下腰。不等看热闹的人围拢,那人就被一跤掀翻在地。
一片嘘声。
火光中,那人满面通红爬起来,叫道, “再来!”周荣便再次摆好起手势。如是数十次,那人躺在地上,气喘吁吁道: “我摔不动了。”周荣点点头走开。
那人后来抱着酒来找他比酒量,喝到一半,改为抱着他哭,一直哭到地上,倾诉愁肠道,你不懂,你不懂啊啊呜呜呜嗷嗷。
后面说了什么,是真的听不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