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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酷仙境(3)
作者:三鼓作气 阅读记录
那日拜访完淮南王府,常汝默就来看了两人在城郊租的房子,连说不可,自己出钱给他们在热闹地段租了店面。之后还派人送来几箱绸缎、金银锞子跟上好草药。
若说是跟周邯感情深厚,也未见得就出手这么阔绰,背后肯定有聂臻的授意。之所以聂臻要这么殷勤,原因也不难猜——她是周神医之女,得了周邯真传,说不定有什么秘方可以治好淮南王的病。
金锭在日光下熠熠闪光,小贩张大嘴看着,还不敢伸手去拿。听周荣扔下一句“都给你了”,他才忙不迭点头道:“够了够了,公子还要不要买点别的?”
再一抬头,面前人流熙攘,哪里还有这胡人的影子。
周荣先回了铺子里,清理剩下的药材。一直等到天黑,月上柳梢,才听见门外马车辘辘。
硕君揭开轿帘下来,聂臻一直送她到天井门口,见到周荣出来,才在月洞门下站住了。
周荣迎出去,看见硕君步子歪歪扭扭,笑声清亮,两颊酡红,眼中盛着波光,分明喝了酒。他抬手去扶,却被她推开了:“哎呀,我自己能走。”
聂臻手里拎着个葫芦,对他解释道:“这是桂花酿,不醉人的。还有一大半,周兄要喝就——”
“不要。”
世子住了口,脸上的笑也不知还挂不挂得住。倒是硕君一把抢过葫芦,手指戳了下他脑袋,道:“呆瓜,这么贵的酒,不喝白不喝。”
周荣顺着她手指的力道偏过头,正好对上聂臻探究的神色。聂臻冲他笑了笑。周荣垂下眼,干脆扛起周硕君,大步往屋内走去,把她放在竹榻上。
硕君软绵绵地挣扎了下,打了个酒嗝,抬眼看着周荣道:“阿荣,你生气了么?”
周荣打了手巾把子过来,给她擦拭汗湿的后脖颈。硕君闭着眼睛任由他擦拭,几缕乱发垂下来,被手巾沾湿,黏在雪白的颈项上。周荣一一给她拈开,继续给她擦脸,低低“嗯”了一声。
他不是好人,你还看不出来?
硕君脸埋在毛巾下,被他擦得咯咯直笑,忽然道:“阿荣,我一直把你当哥哥看的。”
周荣面色黯了下,道:“我知道。”
周硕君闭着眼,扁了下嘴,道:“你不知道。”
服侍她睡下,周荣倒了水,起身去锁院门。
走出房间时,门外却传来有些凌乱的脚步声。他出了大堂,见是聂臻,便皱眉道:“你还不走。”
淮南水气湿重,夜间竟起了大雾。不过一会儿功夫,院中已经是白雾翻涌。
聂臻站在廊道上,一身月白衣裳淹没在其中。
听见周荣的声音,他抬起头叹了口气,道:“我好像走不了了。”
第3章 夜航船
周荣眉毛皱得更紧,走到院内,滚滚浓雾顿时漫上眼前,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正疑惑间,只听“砰”的一声,堂屋门被风一吹,大力合上。周荣猛地扭头,却已找不到门在何处,周围的雾气不减反浓,海浪一般奔涌过来。
他心下顿觉不妙,待要回身去寻,却只摸到一片柔滑的布料。跟着,手腕被一只手突地抓住。
聂臻摸索着走到他面前,短短几息间,雾气似乎更重了,对面那张脸上像蒙了块白纱,只看得见他淡色的嘴唇轻轻开阖,道:“周兄,你还能看见灯光吗?”
原本就在背后的房屋与烛火都没了踪迹,叫人辨不清东南西北。邻巷里的人声也听不到了,一时间,天地寂静得仿佛只剩心跳,还有身旁人轻得几乎没有的呼吸。
周荣摇了摇头,又想起聂臻未必看得见他的动作,这才出声道:“看不见了。”
聂臻还牢牢攥着他手腕,道:“方才我是往南走,但越走雾气越浓,连路也看不见,幸而身后还有屋内的灯火光,便想着先回来看看——”
“不是你动的手脚?”
聂臻又叹了口气,道:“虽然在下确实想回来……”
周荣额上青筋跳了两跳,冷冷抽开手。
聂臻似无所觉,悠悠道:“不过叫天地起雾的本事还是没有的。”
他想了想,又道:“莫非这是某种阵法?周兄,你是江湖人士,大约——”
“我是江湖人士,不是招摇撞骗的术士。”
“那更好,我知道周兄功夫高强,还有赖你指条明路了。”
周荣不愿同他斗嘴,干脆闭上眼,尝试感受周围的响动。
见他半天没接话,聂臻按捺不住焦心,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道:“周兄,你要和我一同在此地站一晚么。”
周荣闭着眼退开一步,拧起眉毛,低斥道:“别吵。”
聂臻乖乖闭上了嘴。
又站了一会儿,周荣睁开眼,望向他侧后方道:“走这边。”
聂臻不出声,似乎在等着他解释。
周荣只得言简意赅道:“雾是往这边流动,应该有出口。”
聂臻虽然烦人,但是好歹听劝,没有多作质疑,便抬步跟上。
雾气太重,看不清脚下,二人一路缓缓走去,却没有遇到任何阻挡或崎岖,仿佛在一片空白冰面上行走。
不多久,雾气果然越来越淡,露出一线摇荡的红光。
走近了看,才发现是一条宽阔大江,上面浮着一艘灯火辉煌的画舫,纸窗上人影交叠,里面传来笑闹声。甲板上并无船夫,却像是有人操纵,正往这边飞一般驶来。水面映着灯光,静静流淌着,偶尔传来一声水波推着船舷的“啵”声,仿佛湿润的嘴唇轻轻张开,等待着把东西送进去。
船尾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一名艄公,手持篙子,正笑微微朝他们看过来。
他面容癯瘦,脸色青白,笑起来嘴巴好似咧开一道黑洞洞的缝隙。见了二人,艄公便抬起瘦如鸡爪的手,招手道:“二位贵客终于来了,里面请。”
回头看时,来路早已消失,只剩一片漆黑。二人对视一眼,神色皆有些惊疑不定。
聂臻上前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那艄公脸没动,眼珠却随着他的动作下移,紧紧贴在他脸上,喉咙里发出两声“咯咯”怪笑,道:“韩公子约二位于清明游西湖,叫我人定时分在此等候,请上船吧。”
聂臻又问道:“你知道我们是谁?”
艄公没有答话,弯下腰,自顾自放下舢板。
波荡江水中映出他凹陷的面容,倒影中的眼睛似乎也在不怀好意地盯着岸上两人。
“二位赶紧上船,要是晚了,”艄公嘿声一笑,“——船可就开走了。”
像是为了印证他的话,原本停下的舫船开始缓缓往下游飘去,舱内的笑闹声依然清晰,却看不到一个活人出来。仿佛整艘画舫只是一场皮影戏,另有人躲在幕布后操纵,不时探出头来,打量台前观众的反应。
聂臻盯着艄公道:“你还没回答我,你是谁。”
但船开始动后,艄公就像成了一具僵尸,恢复了初见时握篙的动作,任凭前面的人如何说话,就是没有反应。
波浪拍岸,发出轻响,岸边的两人都没有动作,呼吸声却沉重了一些。
聂臻不再纠缠艄公,给周荣使了个眼色。
周荣会意,提气略一顿足,纵身跃上甲板,几个起落间,便停在了船舱顶上。他一脚勾住伸出来的斗拱,倒挂金钟,探头往纸窗内看去,还未看见里面的人,却先瞥见聂臻背后袭上来的浓雾,不由低低惊呼一声,变了脸色。
聂臻看见他的神色,倒是反应很快,纵身跳上了甲板,这才回头看去。
方才退去的白雾不知何时又围拢过来,张牙舞爪奔涌着,却在碰上画舫边缘时不甘不愿退去。原本还能看清的河滩慢慢被浓雾晕染吞没,阴冷的水腥气扑面而来。
周荣落回甲板上,试探着抬手摸了下,船舷边似乎升起了一道无形屏障,将白雾与大船分开。在船的上空,却是一轮极清极好的圆月,光亮可鉴眉发,将二人的影子长长拖出去。到了艄公那里,皎白月光却仿佛跌进了深渊里,没能留下任何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