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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折红梅(三千阁之二)(13)



粗糙的饭食她继续吃,单薄的被子她和妹妹一人一半。

然而隔日开始,陆陆续续有人来拜托梅晴予,或是狱卒、或是伙房里的师傅、或是其它的牢头、或是他间牢房里被关着的囚犯。

梅晴予一一应允了,那端坐石板床上柔婉而淡然的少女,令这许多男人都感到不可轻辱。即使她如此脆弱,眉眼温顺,但是这样一个女子,却有教人不由得心生尊敬、仔细应对的气势。

再一个隔日,梅晴予的牢房里伙食就变了。

饭已微热,菜是鲜的,还是用油煮过的,放了一点盐下去,一天里能够吃到一次肉,水果也是一日一次,甚至有了热汤;薄被一样是薄被,却多了两条,搭在一起还能保住暖,妹妹怀里那个暖手小炉里,整天都是热热的。

然而最让梅晴予高兴的,却是牢头给了她一盏烛光,以及几卷书。

红着脸的狱卒被众人推派出来向她请求,拜托她念念书、说解诗词,甚至教他们识点字。

在两姐妹待在牢中、等候发配的这半个月,地牢里每逢用饭时间就回荡着少女软嫩柔缓的声音,为阴寒而寂寞的地牢里添了几许活人生气以及书卷香味。

逼人疯狂的地牢,也就那麽短暂地,有着不贴近死亡的温柔期间,宛如珍贵的美梦。

半个月後,发配官娼的确实地点一发布下来,两姐妹被提出地牢。见到阳光,妹妹还缩进了梅晴予怀里去。

有些憔悴,却仍然一身整齐、分外安适模样的梅晴予,小心地保护着妹妹,对着面前官家妓坊的嬷嬷见了礼。

嬷嬷很满意她的知书达礼,涂着胭脂的嘴唇笑了笑,一挥手,旁侧的大汉却毫不留情地将小小姐从梅晴予怀里扯了出去,小小姐尖叫着,伸长了手向姐姐求救,梅晴予变了脸色,立即扑了上去要救。

嬷嬷一个巴掌打偏了梅晴予的脸,一旁的大汉则粗暴地抓着她,小小姐凄惨地哭叫、踢打,被迅速地带走,消失在梅晴予视线之中。

「你们要对我们姐妹做什麽?」梅晴予愤怒地质问。

「哎唷——大小姐您不晓得吗?您梅家姐妹才貌双全,多少官家子弟、富商人家争相垂涎,早在你们落了难、入了狱就抢着要买你们回府去了,这麽起劲的拼杀还是第一次看见呢!你们两姐妹真是为妓坊赚进不少银两啊!」

嬷嬷笑着这麽说,拎着一只红绸绣粉蝶的帕子掩着嘴,眼睛睨着花容失色的梅晴予。

「您瞧瞧,狐媚姿色的小小姐给江南地方的酒肆老板标下了,那可是掌握了整个江南地方酒产的大富商哪!小小姐被娶了回去当妾,也不算辱没她了。至於你呢,你换人嫁了,从兵部尚书府的少夫人,换成六王爷府的第十八个小妾,也算是锦衣玉食了,多给王爷撒撒娇,把你的位置保住了,别让六王爷府的王妃娘娘撕花了你的脸……呵呵呵!」

体态圆润、笑起来慈眉善目的嬷嬷,用着轻松而关怀的语调,说着令人发指的嘲讽话,让梅晴予浑身发冷。

被押着去洗了顿澡,妆上胭脂,换上新嫁娘的衣裙,面上掩了红盖头,梅晴予被塞进轿子里,摇摇晃晃,一路以着六王爷府迎小妾的排场,向着六王爷设在郊外的别院去了。

大雨连绵不断,耽误了轿夫的脚程。

这一趟走了一整个日夜,梅晴予坐在轿中,被摇晃得昏昏沉沉,而一身沉重的嫁衣、珠饰、头冠,都让她晕眩欲呕。

额际无法抑止的剧痛,让她的脸色惨白得连满脸胭脂也添不出一点血气。

爹娘已经不在了……她压着生疼的胃,冷汗满面地想,妹妹也远嫁去了,而邢天……也失去了吧?既是如此,她又何必苦苦撑着,活着受人折辱呢?

生无可恋的念头一起,她的身子也放松了。这麽一放松,浑身的剧痛也仿佛隔了一层云雾般,变得模糊了。疼痛依然在,而她的感觉却迟钝起来,昏沉地靠在轿子里,她模糊地想,是要在路途上就这麽咬舌自尽呢,还是拔下发上钗子刺穿脖子比较好呢?

她这麽一身红的,流了血也不会有人注意到,让那六王爷迎回一个死去的小妾好像也不错呢……她模糊地笑了起来,却掉下泪水。

邢天、邢天……救救我……

她剧烈颤抖着,无声地、惨烈地哭泣,那些养尊处优所惯出来的温柔和软弱,仿佛也随着泪水一并从体内流出。

花轿摇摇晃晃,还不时颠颠倒倒地退个几步,重又往前行去,轿夫踩着水坑,啐了一声脏话的情景也时有所闻。花轿两旁的小窗用红帕掩着,妓坊里派出来陪嫁、实则监视的小侍女初时还会掀开红帕来看看新娘子,到了中段,就懒得再来翻看了。

横竖不过一个书香世家出身的小姐而已,大不了就是哭而已,还能怎样呢?要寻死,恐怕还不晓得该怎麽死呢!一群小侍女吃吃地嘲笑起来。

花轿到了溪河旁,却发觉过不去了。

雨势太大,小河硬生生地暴成了激流,周遭连个简易的木桥都没有,这麽一大票只会抱怨的小侍儿声明了不弄脏身子,更何况轿夫们还扛着一顶装饰沉重的花轿,更是过不了。

烦恼着停在激流畔,因为婚礼时辰已过而匆匆赶来探视情况的妓坊嬷嬷,气得大骂那票侍儿,她掀开轿旁的小窗,瞪了眼轿里安安分分的新娘子,见她倚着轿子,也不知是哭晕了还是认命了,硬是没声没息。

皱了眉,妓坊嬷嬷转而往正前方绕去,想要掀起轿帘看看新娘子是不是咬舌寻死去了,却没有留意到,轿里的新娘子自己掀了红盖头,看了看周遭形势。

当然,也看见了那阻碍众人脚程的激流。

嬷嬷绕到了前头来,却也不敢整个身体挡在轿门前,要知道,虽然陪嫁的小侍儿是妓坊里的人,但抬轿的粗壮大汉可是六王爷生怕娇丽小妾逃跑而派出的家奴,要是太过失礼,脾气暴躁的六王爷还不知道会怎麽整治妓坊哪!

她掀了帘,两旁大汉因为嬷嬷靠近,而站得远了。

於是,监视新娘子的两派人马里,有那麽微妙的漏洞横生了。

帘子一掀,轿里的新娘子微微前倾,嬷嬷掀去了她头上红帕,望见新娘子清亮而澄澈的眼睛……太过漂亮,而且清明的眼睛。

嬷嬷心里一跳,还没扯嗓子尖叫,就有一股大力将她当成了开路的大石头,猛然推了出去!

一旁大汉反应过来,正要来抓新娘子,却见到嬷嬷摔了出来,他们又一缩手,就这麽一个瞬间的犹疑而已,新娘子已经踩着嬷嬷,冲出轿子,那飞快而异常轻盈的身子疾奔,红艳艳的嫁衣水袖里探出一只手来,仿佛卸下了什麽心头重担一般,断然地摘下凤冠,掼在地上,溅起了泼飞的泥水。

嬷嬷号叫着,瞪着视线里那娇弱弱的新娘子,以着一往无回的气势跳进了那道激流——

旋及,梅晴予便没了顶,嬷嬷也气昏了。

但梅晴予却不完全是寻死。

繁复华丽的嫁衣吸饱了水,沉沉地将她往下拖,她却伸长了手,要让自己重返人世。

这道激流,能将她带到哪里去呢?她昏沉地、却清晰地留着这个念头。

河水如此冰冷,冻得骨头都疼痛起来,她的心里却暖烘烘的,为了自己竭力求生的欲望。

伸长的手,在水里载浮载沉,时间流逝多少,她并不清楚。

当冻得僵白的指尖被松软软地握住的时候,她已经没了知觉,然而那手心里传递而来的暖意,她在很久很久以後,都还记得……

被扶抱着破水而出的新嫁小娘子,让一众姑娘们惊呼起来。

梅晴予苍白的脸蛋那样惹人怜,疲倦而安静地注视着面前扶抱起她的女子。

那个女子,又美又冷,爹爹房里那只白玉凝脂的纸镇,若化成人形,大抵就是这个气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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