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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疫(5)



“骆拾心。”

男人的嗓音追赶似地黏着她。

“骆拾心——”

她跑出了蓝家大屋,他还不放过她。

“拾心——”越叫越亲昵,恍若他已认识她许久。

他不知道她讨厌人家叫她“骆”拾心,当他在课堂上这样点她的名时,她手也不举,头也不抬,仅如抗议似地闷声反应。但,此时此刻,他唤她拾心,她还是只想抗议。

“你到底想怎样?”摆脱不掉尾随的脚步声,她乍然驻足,回首面对他。

蓝获直直走向奔出门厅的她,牵起她的手,说:“宴会还没结束——”

“我想回去。”她细柔的声线在喘、在发抖。“我不属于这里——”

“妳将会成为蓝家媳妇。”他打断她的嗓音。

她吓着,抬眼,眸光颤烁。他凝眄着她,就像不曾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般,深深地对着她,摸她的发,摸她戴有水滴状垂坠耳环的耳朵。

海浪在不远处拍打庭院边境石垣,烟火也仍在敲叩宇宙疆界大门,这个夜晚,天地热热闹闹,杂声多,他的嗓音竟可以清晰到宛若一种核心。

“拾心,我的课,妳一堂也不能缺席。”他低俯俊颜,把唇贴在她喘息的嘴上,像是要她保证,又说了一次——

“千万记得,别缺席,拾心——”

第二章a

午夜寿宴过後的星期天凌晨,星月压逼西方海平面,在靛蓝深处闪跳未隐,蓝获亲自驾车送拾心回到骆家。拾心下车进屋前,蓝获又吻了她一次,很轻,单纯绅士举动般的一个吻。

“愿你有个好梦。”

没道再见,拾心扭头,快步登上门厅台阶。二十四小时待命的毕管家和一名女仆,站在敞开的门边,恭候主人归来。

拾心不习惯让人服侍穿脱衣帽,她揪紧斗篷式外套襟口,低敛脸庞,通过毕管家面前。

“您回来了。”毕百达欠身说道,示意女仆跟上拾心。

拾心缄默不语,越走越快,脚步无声,不着地似的,犹若一朵愤怒的云飘上大厅楼梯。

这幢骆家宅第和蓝家大屋差不多,都建在临海的崖地上,也都有个水晶吊灯大厅可以开宴会,宽绰的弧形楼梯让人走来像君王降临。看台式的二楼廊厅走道挂满历代男女主人肖像画,她的高祖父母、曾祖父母、祖父母,她没一个认识,除了最近挂上的——她的父亲,她最熟悉。每次走这廊厅,她心底钻出说不清的情绪,既不是难过也非嗯念,倒比较近似孤单。

父亲的孤单,在框架里,被她脑海中华丽的蓝家宴会景象对照得更显寂寥。她不忍停留,只有这次,她请求父亲原谅她,她一眼不望、一语不发,行过二楼,上三楼,拱窗长廊铺盖稀薄的淡金光块,她缓下脚步,定在第四扇窗门前,凉风潜入虚掩的落地门,门缝传来夜花芳馥,她将门推得更开,两腿跨出,鞋跟敲下暗夜岩砖声声脆响。

“拾心小姐——”寸步不离尾随她上楼的女仆,跟至门边。“拾心小姐——”

拾心脚下脆响未停,直到走上泛着夜露气息的萆皮。

“小姐,外头风冷,”女仆跟出门外,柔声恭敬地劝说:“请快进屋。”

“嗯。”拾心轻声一应,仍踩着车皮往露台最远的花坛走。

“小姐……”女仆嗓调略带苦恼,更可能是纯粹压抑着不耐烦的欲言又止,而非苦恼。

这幢清清冷冷的建筑里,大部分的人同样清清冷冷,他们恭敬没亲切感,看她的眼神像在看一个异乡人。

拾心迳自站在石墙孤灯下,美眸凝睇阴影中随风摇曳的白色小花。“好像雪……”低声呢喃。“冷的话,先进屋,我想一个人。”不旋身,不转头,她像在对黎明前的最後一丝夜色诉说。

这白色小花极似无国界落雪,化在她心头残存的一股温流上。冷吗?怎会?暖绽着呢!伸出手,拾心掬捧一串下坠的花儿。

“那是钤兰。”不是女仆的回应,逆风低回的声音隐晦难辨,像男性酒後的浑沉醉嗓。

拾心霍地回首。蓝获就站在她眼前,他身上清逸的古龙水味麻痹了空气,海的气味隐遁,风中不再含有花香。

“铃兰开花後会结出红色浆果,”他的声音传递着。“看起来很好吃——”怱而停顿,沈眸盯着她。

她的心猛烈一跳。他的存在太强烈,她避不开他的逼视,被迫承迎他的目光。

“但,不可以吃。”他继续中断的语调。

她摇起头,摇得有些急,嗓音也是。“我没吃……”像喘气。

“嗯。”他伸手,大掌贴覆她芙颊,让她静定下来,两人视线相对,他直瞅她水光烁漾的眸底。“拾心,记住,那有毒。”

拾心美颜闪动,诧异地退了两步,鞋跟踩进花坛石缝,险些跌倒。蓝获手臂一伸,往她腰後圈,稳回她的身形。

刹那间,仿佛,他们还在跳舞,像Fred Astaire和Qinger R0gers,水远不倦,轻盈美妙地跳着。

深紫色的夜风拂卷铜铃状小白花,笼罩这座露台一层看不清的神秘。

“起雾了。”他一掌握紧她微凉的柔荑,一手还揽在她腰後,维持着跳舞般的姿势徐缓栘行。“该进屋了,拾心。”

拾心摇头。她没想到苹果花屿也会起雾,这雾没几秒漫得浓浓稠稠似云团,她在微明湿蒙中,感觉自己归返家乡,处於荆棘海港口码头,听着浮冰群挤攘的声音。那声音有时隆隆响,有时是唰唰唰的低沈噪音,更多时候那像一种辛酸的呻吟,在钻蚀人心。

“天冷——”

男人将她的思绪从迷雾中拉出来。

拾心抬眸,望着他。“你上来是为了跟我说这些吗?”相较眼神,她的声音显得太轻,和着雾气飘萦。

蓝获将手覆在她颊边。“你东西忘了。”他的指尖碰着她左耳垂。

她缩颤,低下头,推抵他。“我没有什麽东西忘记……”他们的身体过於靠近,比在寿宴上跳舞还近,雾色蒙不住打采的目光。他还想做什麽?宴会结束了。

今天下课了,礼仪课下课了,社交课下课了。不用思考完美笑容该露几颗牙,不用管与人交谈必须适时眼对眼作回应。

拾心转开身,不进屋,走往朦胧飘摆的点点白星。

铃兰吗?像雪珠一样的小东西,是否有他说的浆果躲藏?她侧身蹲低,翻找着,翻找着花叶之中的红。他说是红色浆果,有毒。她曾在人称“绿珍珠”的无国界密林里,目睹狼群掘食某种植物,陷入集体迷幻、目光呆滞的状态。後来,一支慈善团体的医学专家将那种植物研究开发成新药,据说用以麻醉,还有抗忧,使人快乐。

大部分的毒让生命忘却痛苦,有些更可说是让痛苦的生命快乐地买单。

红色浆果,像草莓吗?草莓正是绿叶白花结红浆果。

“喜欢的话,摘点进去。”蓝获没有离开,甚至攀折了满手小白花,宛如主人,招来女仆,吩咐道:“找个适合的花器加水,摆进拾心小姐的房间。”把花交给女仆,女仆领命离去,他拉起拾心。

“我还没找到红色浆果。”一开口,眼睛对上他冷漠的脸庞,她後侮了。她没学好凌老师传授的精髓,老是太冲动,忘记按捺,忘记深思。姑且不论淑女尽管微笑倾听,她这般莫名扬声,像胡言,而他,抓把柄似地冷眼瞧她出糗发蠢,一派与我无关,红色浆果非吾人所提。

拾心猝感羞耻。她怎能相信一个教人难辨认真的冷漠男人?即便他是老师,他真正的工作内容却是在比赛说谎!

“你骗我的……”长期生长在北国,缺乏日照,白透肌肤藏不了激动的红潮,拾心急遽旋足朝落地门走去,进屋前,她回身端站。“我没有忘了东西。”这也是他骗她!“再见,蓝获老师。”明确道别,下逐客令。

“也祝你有个好梦。”她就是没有这麽回应,他才跟上楼,硬说她忘了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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