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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什麽不可能的事。」右手没放开口琴,安秦用左手执起汤匙,舀粥,吃下,沉吟的嗓音传出。「行过各他,耶稣死後三日复活。」
海英笑声戛止,双眼惊奇地微瞠,瞥瞧田安蜜。「我们输了……」自我解嘲。
安医师果然是上帝!比他们更具幽默艺术。
「抱歉,让安医师见笑,我提了不伦不类的怪问题。」田安蜜移往海英身旁空位落坐,捏握贝雷帽的柔荑渐渐松开,自口袋抽出。
海英将田安蜜的身影给挡住了。安秦看不到她,自然没做出回应。
「总之,为了确保安医师明天不会再有意外状况,本医师今晚牺牲一点,在此留宿。」海英跳下软榻,面朝观景窗,举臂伸懒腰外加打哈欠。
安秦沉沉眸,食毕,摆妥餐具,说:「不用麻烦你牺牲,海英——」
「我今晚值班。」田安蜜也出声。「会多留意——」
两人回眸互瞅,动作齐致。这一瞥,安秦那双沉寂眼 ,如云变幻,并褪一层阴霾色泽为晴空般的清澈,在这半秒,田安蜜感到姐姐讲的刻骨铭心而神秘。一个男人的目光有多清澈,就有多深的忧郁在他心底流转。』
掏出口袋里的白色贝雷帽递给安秦,田安蜜说;「你遗忘的——」
「没有遗忘。」安秦接过帽子,另一手拿起口琴,起身往盥洗间走。
何止行过各他,他们一起行过战场,经历生命毁灭,白帽上的血迹洗净後,死亡气味钉在他心底。
再生吗?人死了,什麽都无法再生。
虚空的虚空,凡事都定虚空。
田安蜜看着安秦隽拔高大的背影,忽然觉得他很可怜。她追上他,抓住他的手。他转头看她,她拿走他的贝雷帽,退两步,美眸直勾勾望穿他眼帘。
「我想要这顶帽子,可以给我吗?」她戴好帽子。
安秦脸上无波无澜,只淡淡说:「要戴这顶帽子,得经过无国界慈善组织很严格的训练——」
「所以,我姐姐无法戴。」她回道。
这时,他才隐微一震,浅皱眉头。
她唇畔绽漾笑纹,继续说:「口琴我不会吹,让你留着——」
「我留着,不陪你,安蜜。」海英走过来,没头没脑搭话,手臂揽住田安蜜的肩,亲密地说:「晚点帮你送宵夜,想吃什麽?」
「谢谢。」安秦出声。
海英说:「我问的是安蜜——」
「我也是在谢谢她的胡桃豆腐粥。」安秦凝视田安蜜戴着贝雷帽的模样。
很漂亮,这帽子很漂亮,安蜜戴起来一定更漂亮,她是适合戴帽子的那种美女……他记得如此清楚,脑子里全是一个女人说着另一个女人。
他深呼吸,让那嗓音沉下来。
「你喜欢的话,拿去吧,当作你煮粥的谢礼。」别无他想。安秦转开身,走几步,拉扣盥洗间双轨门把手。
「你怎麽知道是我煮的?」田安蜜一问。安秦停止开门动作,回首。她说:「这儿可是旅店——」
「Segeh厨师的烹调习性,安医师尝一次就清清楚楚。」海英抢答,强调:「安医师的舌头很厉害。」
连男人都称赞他的舌头!
田安蜜瞥看爱凑热闹的家伙。「所以,你真打定主意在这儿留宿?」
海英慎重点头。「当然。」放开她的肩膀,他脱掉薄外套,解开硬邦邦的皮带,踅向床铺,真打算在此陪睡。
「我今晚可以不用值班?」
「医务室不能没医师坐镇,快下去,等他睡了我去陪你——」
你心爱的妹妹戴着白色贝雷帽,有个会陪她飞越黑夜的友人。
安秦垂眸淡笑,拉开门,进入盥洗间。
门轨声响吵醒他。
不是来自盥洗间,是外门内门全上锁的起居室那头。
这总统套房,每个间、室,每扇门,都不一样,雕刻、镂花不一样,把手不一样,锁不一样,唯独一样挡不了那个活动万能钥匙。
海英大概有梦游的毛病,要不,就是睡前酒喝太多,醉得找错床。
两米五乘两米八的四柱床,够宽阔,他不介意跟人分享,何况他的人生经验里大多睡战地荒原,和兄弟伙伴挤一张破烂木板床。他从不介意与男人躺在同一张床,但海英撩开帐幔一上床,他弹坐起来,转头看着趴卧的人体大字。
他说:「海英,这是我睡的床,记得吗?」要留下可以,不准干扰,不准制造噪音,最好他开一间远房,不要睡他隔壁。
「安蜜……」忘记约定的家伙咕哝着,大掌摩着身边的床位。
安秦没听清鼾声之中的喃言,大略抓到女人的名字。他下床。月光深聚窗台,像水波纹在软榻扩散开来。加汀岛的夜海很适合潜水,感觉涨潮涨到这顶楼来。可惜他仅在荆棘海冰潜,静躺冷靛色下,看那浮冰穿刺地漂。温暖海洋的滋味,他有些遗忘了。
他往衣帽间,找衣裤换上。简单的牛仔裤取代抽绳睡裤,一件近似组织贝雷帽色泽的T恤,套过头,两手穿出袖口,拉平衣摆後,仔细看,才看得出白中透蓝,并非贝雷帽色泽,只是他说不出这什麽蓝。
安秦趿上鞋,走出衣帽间。飘荡床幔里传来鼾声,有种阻塞似的怪异响亮,像一头受伤快断气的野兽在低嚎,不寻常,很危险。
这世界,死亡无所不在。
安秦往床边靠近,抚开纱帷,床上的海英翻个身,鼾声停了,腹部规律起伏。
他停睇六十秒,放了纱帷,旋足离开。
走出总统套房,鱼鳞亮片闪飞的光斑,贴拼两排烛台镜像,大门厅的灯一盏一盏点着。夜,确实深了,华丽通廊格外沉寂。
他单人独影,走到电梯廊厅,不见二十四小时轮班待命的任何旅店服务人员。这旅店,也许只剩医务室有人值班。这个重要的值班人必须有好手艺,起码得会熬胡桃豆腐粥,否则怎麽应付夜半饥饿之口。
出了电梯,安秦选择往大厅柜台的反方向前行,进入一座听得见海浪声的中庭花园,婉蜒的矮灯,灯心翠绿,光白炽,像他不久前捡到的风船葛苞膜,那苞膜种子他给了海英,他下种,也不摘花。
他走在碎石步道,两侧凌霄花攀着红豆杉,垂降一树橙红橘黄斗状铃,可惜那花铃冠摇不出声响,这夜也就得了奇静,徐微海风拂掠,栀树油亮叶面皓洁花瓣折射采光井筛落的熹微月华,浓紫红色纵斑的锦葵朝天绽,扶桑花开个诡绮狂野没收敛,像动物,不是植物。
一种气味,香甜的,喷泌开来,使他探手触摸绿丛中一朵月光扶桑,差点撷取它,捻了花梗又松手。
安秦把手插进口袋,不多停留,通过长春藤覆顶的灯廊,穿行廊厅,依循刻在墙边大理石腰线的指示,到达医务室。
他没带一朵花进那扇粉红木格子门。门里亦无一位比花娇的值班医师。
田安蜜,这个名字镶在船形桌上的烫金牌子,像沉在蜜里。
他敲敲桌面,不是叫唤人来,只是想更确认这张桌子由温暖桃花心木雕制,而非又是一块冰冷大理石。
人确定不在。这间有一张佛洛伊德躺椅的医务室,不见医师安坐办公桌後的皮椅,等待随时上门的——可能失眠、可能急症、可能某种夜里才发作的中毒症——
疑难杂症。没有医师,哪得抚慰?
安秦推开佛洛伊德躺椅背墙里的嵌门——设备齐全的治疗室,有床台,有无影灯,有基本仪器,没有值班医师偷懒躺在空床台上睡觉。他关门,绕至躺椅前方,落坐,眼楮遥望开阔的落地门外。
夜里的白沙滩,海也白,银闪闪,水波滚卷,若钻链,烁耀赛灯,有艘小帆船荡漾在浪头上。夜航者兜满帆肚,往西行。
高原海岛开卖新酒,前几天,田安蜜收到好友苏烨寄来的邀请卡。品酒会将於农场港口蚌形广场举行,一连七个夜晚,苏烨等着她随选三日或四日上岸。今晚,风力有时达两级以上,有时小得几乎无风,猛然又来五级阵风拉得袋帆直竖,船速忽快忽慢,波涛还算良好,总在接近船身几秒前就折返,似在打一个信号地微溅浪花,海象平和,星光温煦,辉染单调白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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