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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征(3)



若不是男人抓着女人,她大概滚下石阶了。她抬起头那秒,他的双眸闪过几不可辨的惊讶。或许不是惊讶,是不耐烦。

他说:「对花过敏,别抱着当宝。」

田安蜜回过神,发现耳机掉了一边,怀里买来的花束压塌大半,帽子歪斜一侧肩。她扬眸,盯着下阶撞上她的男人。

安秦更早几秒已凝思,将重迭女人身上的幻影抽掉。是有点像,但不是。「鼻子红得像驯鹿——」

「你走路不靠边?」田安蜜打断男人的嗓音。

安秦眉头皱一下。是啊,他的确可以避开这个不看路的女人,他站在阶顶就看见她埋头一路走上来,她嘴里哼着歌,歌声越来越明朗,让他以为奇迹出现,下阶直直与她相遇。

他以为奇迹出现……

「请放开你的手。」女人语气微愠。

安秦收回抓着她手臂的大掌,再瞅她一眼。「下次别一边唱PinkFloyd,一边走路。」颔个首,他绕过她,往下山的方向移行。

So,soyouthinkyoucantell

Heavenfromhell

Blueskiesfrompain

……

男人幽微的嗓音传进她一边耳朵,田安蜜猛回首,喊了句——

莫名其妙!「我只是对特定香味敏感。」塞上耳机,她不听冒牌货那风中沙哑声调,快步拾级往上。

有人来过!

田安蜜尚未到达姊姊田心蜜坟前,五公尺开外,便已瞧见那顶白色贝雷帽。等她缓步走过去,她看清帽上绣着青羽。她抓下帽子,把手上的花束放在石船船首。

她对着姊姊的照片,说:「是他吗?」她从没见过他——那个传说中姊姊的秘密恋人。他是个心地善良、品格高洁的无国界组织医师,那年,和姊姊上前线载运伤患,一个人独活下来。

田安蜜回想那男人的长相轮廓,垂眸看手上的贝雷帽,目光缓移,望一眼下山方向,又回看帆里姊姊的照片。

风像一只手,把她别着扶桑花的米色阔边帽掀至墓碑上。她静眄姊姊甜灿的年轻笑脸,好一会儿,说:「你比较喜欢这一顶吗?那——这一顶,我带回去了喔——」扬扬贝雷帽。

当晚,田安蜜把贝雷帽挂在床头柱,睡前,听着PinkFloyd,想起下午撞上的男人,她忽地下床,往书房找出海英借给她的医学期刊。

翻至某页,男人的脸容跃进她眸底。

无国界慈善组织的安秦医师,接受罗布尔瑞斯国家研究院聘任,执掌再生医学研究中心……

「就是他吗……」

比起怎样让战争中断手断脚的士兵长回完整肢体,田安蜜期待的是世界真正、完全和平,不过,如果为了要让好动而不小心遭门板夹断手的孩子长回可爱指头,则另当别论。

再生医学不是她感兴趣的领域,甚至有那麽点排斥……但也许,她明天会去听听那位权威说些什麽上帝的台词。

田安蜜记起来了,他下午说了「心」字,应该不是要她走路小心——他就是她那个心地善良、品格高洁的无缘的……姊夫。

安秦通常在睡前更衣沐浴,喝加一点点酒的热饮,把身体弄暖,入梦较快——这是他在寒冷北国的日常习惯。

来加汀岛,他得将习惯抛回北国冰海,入门先喝一瓶冰啤酒,再调低旅店原本设定的室内温度。

六度,降低六度。压缩多余的六度,空气薄冷,他感觉舒适了些,啤酒也好喝。他太久没出队,大部分时候待在严寒北国,身体竟然显出娇贵,耐不了加汀岛这点热,出门一趟,像淋了雨回来,或者,他就是一朵雨云,汗水从发梢眉梢一滴一滴落下,连睫毛都湿了。

男人这麽容易出水似乎不是好现象。

安秦抹把脸,喝完啤酒,离开螺旋梯下的小吧台,准备进房冲澡,电铃声裹着冷空气抖颤而来。

安秦停住迈步的双脚。

铃声神经质地响个无止无尽。Segeln是加汀岛最为住客保密隐私的高级旅店,一般,住客没有设定访客名单,柜台不会随便放行。他没有作这项设定,柜台没致电通报,谁会来找他,他十分明白,门外那个歇斯底里家伙。

「安医师、安秦医师、无国界组织的安秦医师——」

安秦站在过道小厅的宽阔三层台阶上,回过头。那家伙无孔不入,弯出玄关,踏进客厅。

「呼——」喘叹一口大气,海英寒毛直竖。「这房怎麽有点冷……」喃喃自语一句,正色看向安秦,说:「我以为你迷路,或中暑倒在街边,你们寒地来的,时兴这一套,多年如此——」

「你有钥匙?」安秦脱掉湿透的上衣,露出精壮结实的躯干。

若非他皮肤白净、说话神情云淡风轻得仿佛随时会出家,那副袒胸暴肌的模样还真像要打架。

海英扯唇笑笑,往里走。「我有时兼职旅店驻医,为了谨慎,我被授与必要时刻进出客房的权利。」他不需要钥匙,旅店高科技辨识机器储存了他的声纹、指纹、虹膜、脸形……所有生物特征,他本身就是一把会走动的钥匙、万能钥匙!「门铃按半天,没响应,我只好自己进来,确定你在或不在,不在,我就得出去路边找——」

「我正准备沐浴。」安秦拎着衣服,走一步,左脚踩中异物,低头看——一个风船葛苞膜,已消扁。他捡起,剥开苞膜,里头种子还翠绿,他盯着白色心形纹——像下午那名对花过敏的女子穿的衣服图样,他记得她胸前有个心,即使她抱着花束,他仍看得清楚,甚至对她那件织锦缎拼接蕾丝的淡色系百衲裙印象深刻,这苞膜应该也是从她的花束沾夹在他衣物,被他带回来。

「你在看什麽?安医师——」

安秦正神,回眸对上凑近的海英,把手中的种子交给他。

海英愣了愣,盯着掌中几颗小珠子。「这好像是一种植物?」

「你拿去种看看。」安秦说。

「你何不自己种?」海英欲将种子交还。

「带回无国界种不活。」安秦往房间走。

海英亦步亦趋,尾随安秦。「你们不是有个专门改良植物的实验室?现在连扶桑花都在雪地开遍了,还有什麽种不活——」

「一颗死心种不活。」很玄妙的答话。

海英低瞥掌中种子的白心纹。一颗死心吗?他手臂抬摆,抛了一把俗尘。「安医师,你还真看得开,讲话神性十足,『生命随缘』是这个意思吧?明天的研讨会可别说此类箴言,免得人家以为进了什麽大师开释场子——」

「海英,」安秦打开镂花房门,回身,手臂搭靠门框,敛首,倦累沉懒地说:「谢谢你的忠告。我要沐浴,你请便。」

海英眼一瞠,猝地注意到安医师浑身湿、头发滴水、俊脸湿亮。「这是汗水吗?」

「是汗水。」

「靠!」海英左拳击右掌,大叫不妙。「安医师,你是不是新陈代谢有问题?身体出毛病?流这麽多汗——」何况这房里像冰箱。

「加汀岛太热了。」安秦答道:「多谢关心,我想我没问题。」

海英摊手。「是是是,没问题最好,你们这些北国来的,脆弱得不可思议,晒个太阳就昏倒——」

「我听蕊恩讲过之样当年的事。」意思是海英可以不用浪费唇舌、重复讲古。「我这里还有些糖,」搭在门框的手收进门後再伸出,棒棒糖花束乍现,他可真是魔术师!

「不嫌弃的话,请收下。」安魔术师——不,是安医师,慷慨至极地说。

海英嘿嘿窘笑。「我的确想问你,早上的糖到哪儿买——」

「无国界的。你喜欢的话,蕊恩下一次要回来加汀岛,我让她带上两箱给你。」

安医师真是慷慨,又上道!早已拔夺一根糖叼饺嘴边的海英,朝安秦竖起大拇指。

安秦浅笑,没什麽感觉般地把糖全交出去,退进房里,关上门,走往卧室,去冲澡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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