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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征(18)

他们一起去上坟。

这次,她唱生日快乐歌,他就在一旁吹口琴合进她柔柔细细时而甜语的声调中。

「姐姐,他是安秦,你总是写信跟我说的男人,其实我以前遇过他……你记得吗,那次回家,你把我痛骂一顿,说怎麽把奖金全给陌生人,至少留一点买『海豚跳』给你——我今天带很多来,你慢慢品尝——」摊开包得精致的糖,她坐在墓碑左侧,头倾靠粉红石帆。

「生日快乐,姐姐。」她开开心心,笑着,抬起脸庞看他。

他停止吹口琴,蹲近她身前。「心蜜生日你很高兴?」

「嗯,是生日啊!」她拉提她的红色绉褶连身长裙,站起,翩然旋舞。「哪有人庆祝死日的……」

安秦回眸,盯着她欢乐的身影,不说话、不吹口琴,坐往她刚坐的位置,拿一块她摊在墓碑前的糖。咬下海豚尾鳍,甜得让他想皱眉,但他没有,表情一如往常,清徐似风。他可以当作她开心,不是发烧,没有难过。

「安秦,我告诉你——」她嗓调依然甜腻,笑颜依然唯美,凑过来拉起他的手,吃下另一半糖。

「海英也喜欢这种糖,他和姐姐一样。我比较喜欢石榴糖,但是,我如果要一个哥哥,他一定是海英——」

「苏烨呢?」他收握指尖,被她舔过的灼热还在,导进掌心。

「阿烨是我很好的朋友,我去参加他小阿姨办的自然疗法研究会认识他,像你和姐姐一样,我跟阿烨分享姐姐寄回来的信——」

「安蜜。」再次打断她的嗓音,等她目光移转过来,他说:「如果生命允许……」语未道尽,他若有所思看着她,似在考虑是否接下去说。

田安蜜歪歪头,甜笑,等不到安秦出声,她又跳起舞,迎着风,肢体优美地伸展,像太极结合某种神秘瑜伽。她低敛眼睫毛,微弯双膝,裙摆划地,不见她的双足如何优雅移动。

安秦盯着她像花缓绽一样的舞姿,终是把话说了出来。「安蜜,我是想过要和你姐姐结婚。」

「嗯,」田安蜜也说:「我之前就这麽觉得,如果我和阿烨一直下去,一定会——」嗓音乍停,圈儿转一半,她不舞动了,也不说了,慢慢站直双腿,穿凉鞋的脚重新露出,裙摆飘飘荡漾,身形微晃。

安秦起身,扶住她不稳的身形,摸她额头。她柔柔挥开他的手,拉好贝雷帽。

「你也来对姐姐说生日快乐。」挪脚往粉红石帆前蹲,她望着那照片,说:「姐姐,我戴贝雷帽好看吗?安秦给我的——」回首朝他伸手。

他蹲下,蹲在她身边,看着石帆里的照片、名字和「永远出航」,缓沉地说:「生曰快乐。」他的手,微探,没碰到墓碑,碰到石帆前的花束,一个风船葛苞膜掉落他掌中。

田安蜜双手合十。一阵风柔吹。她偏昂红艳脸蛋,对住他。「姐姐跟你说『谢谢』。」

他垂眸颔首,一掌覆住她发热的芙颊,凝眄朝阳涌在她眼中闪折沸腾色光泽。

「该下山了——」将风船葛放进衬衫前袋,他说:「走吧,安蜜。」

她抓着他的掌,点头站起,又说了一次「生日快乐」,才与他走离漂亮的粉红石帆,结束庆生参拜。

香槟山的步道开满木犀科黄馨花,花香飘腾笼罩,她一个喷嚏也没打,忍得难受还是忍,美颜满溢笑容。

他知道她很难受。

纤细身子再也撑不住高烧的折磨,未到山下已瘫软在他怀里,精神萎靡,语无伦次,「姐姐、姐姐」地叫着。

他知道她很难受,身心都不舒服。

他抱着她回Segeh。他不知道她家在哪儿,一方面不放心她一个人,便将她带上楼,没去询问旅店人员她的住所何在。他在总统套房为她做诊断,一通电话,要了特殊roomservice。医师在这岛上,备受尊重。

没几分钟,旅店服务人员跟着一名男驻医把他要的药剂针剂送来。那名极为年轻的男驻医问他是不是怎麽了?他反问男驻医田安蜜医师今天什麽班?男驻医恭敬回答他,安蜜医师最近都帮他们代班,所以今天没班,明天後天大後天连休。他说他知道了,没什麽事,请他们下楼。

男驻医不好意思地兜出此次研讨会特刊,请他签名。他签了,说他以前大部分时候签死亡证明,来加汀岛,大家待他像Regen那般的明星,让他受宠若惊。他这一讲,才教人受惊於安医师的另类幽默。

男驻医和旅店服务人员困窘地僵着笑脸,不敢再多打扰安医师,两相急急告退。

安秦端着托盘,走回卧室。

「安蜜——」

「我不要打针……」

一靠近四柱大床,尚未掀撩薄丝帘幔,抗拒的呓语一声拖曳一声传出。

「别过来……我不要打针……」

7

安秦停在床尾,等那声音弱下,走往床畔桌,将手上的托盘放至夜灯下方。

他撩柬一边纱幔,捞拧床畔桌上水盆里的毛巾,朝床铺倾身,睬看半睡半醒的田安蜜。他将她往床中央移一点,用微凉毛巾擦拭她颈部,让她舒适些。

「我不要……」她摇着头,眼楮睁开又眯合。「我不要打针……不可以打我针……」气息虚软,喘吁不止。

「你也打我针,忘了吗?」大掌抚高她黏额的汗湿刘海,他嗓调沉沉地说:「你欠我一次,得还清。」掌下的热度仍无减退,甚而升高?他探手拿枕边的耳温枪,没几秒,证实了猜测。

这样下去不行。他离开床铺,将毛巾放回水盆里,取托盘里的静脉注射针筒和药剂。

「我不要打针……不要……」女人烧成一个女孩,语调柔稚,字句含糊不清。

「你乖乖的,安蜜——」他上床,配合她神智恍惚的耍赖,宠哄地说:「等会儿,我会给你石榴糖,乖乖的恩?」稍微将她扶坐起身,拉出她一只雪白的手臂垫妥一颗抱枕,绑止血带,擦拭酒精。

「我不要打针……」她忽地张大眼,泪珠滚落,身子挣动,一手扯掉止血带,转头往枕被埋躲。「我要找姐姐……我要找姐姐……」越哭越伤心。

安秦皱眉,胸口一阵闷窒。

「我要找姐姐……叫姐姐泡薄荷蜜……薄荷蜜加盐就好了……我不要打针……」

安秦额心紧锁,手一伸,覆住她抽动的肩,慢慢摸上她後脑。

「我会给你石榴糖。」

她摇头又点头,依旧哭泣,说要她姐姐在这里。

他说:「你才刚找过姐姐回来,忘记了吗?你答应我去过那儿,就要好好休息、上医院——」

她直摇头,哭声闷重。「我要找姐姐……我不知道姐姐如何消失……我要找她问……她都不回答……姐姐不爱我了、不爱我了——」

安秦眉结难松,说不出任何安慰的话,只觉得胸口炙疼,恍若他也发烧,身体难受,快要爆炸。

他知道她们姐妹感情很好,她姐姐很疼她,她姐姐最放心不下她,她姐姐和他谈的都是她——一个心爱的妹妹!她喜欢唱歌、喜欢帆船、喜欢夜航、喜欢早餐吃血肠……比起跟男孩到冰淇淋店约会,帆船赛才是最重要!她是海上最勇敢的女帆船手!

可恶!她没告诉他她怕打针!

远离床铺,绕一大圈,安秦坐到窗台软榻,这面床侧帘幔垂掩,他听着女人的哭泣声。

窗外,云跑得很快,白色旋成靛灰,闪电一拖,雨线如箭,插入他看不见的顶楼之下。

那哭声不停,像小孩。她父母船难过世,她没有哭。加汀岛人,生死与船关连,是幸福。

不知道我死在战场,安蜜会不会哭?

他想,她没有哭。

安秦望着窗外景致。雨并不大,茸茸毛毛,像一块记忆之幕。原来,从这扇窗扉可以看得见香槟山。

他们才从那儿回来,天气大好,现下,蒙起雨来。这雨,是她的泪,滴落在艾恩赛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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