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行(28)
紫秋洵不禁屏住了呼吸。陶雪霖还是那样痴怨地一笑:“你不相信,是吗?随你……我曾发誓要把这个秘密带到坟墓里去,我要一个人死,因为这城里说喜欢我的人那么多,谁是真正地怜惜我呢?谁配听我说出心里话呢……直到我认识了你,我才该了主意。这辈子我只感激两个人:一个是那医生,一个是你。我说过我十七岁那年就已经死了,可死后的日子还是那么难熬,醒着的时候受折磨,睡着了还要受折磨。你知道吗,我总是做梦。梦见那天自己站在台子上,底下的人都在看我,满脸淫欲。我在梦里听见他们在竞争,然后给我定价,我的心里就再死一次,然后梦醒。后来在梦里,我总是急着要感受那心死的一瞬,我知道只要那死的一瞬间过去了,我才能醒来。我就这么不断受死。死时痛苦万分,醒来绝望无比,这是更折磨人的事,可我有什么办法?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可是你来了啊……是你把我从明珠带出来。我再也用不着面对那么多的人了,我只要看着你就够了,我再也没有做那个噩梦,是你救了我——醒着的我和睡着的我。你很少来看我,没关系;你不和我说话,没关系——和你在一起我才感觉到一个女人真正的快乐——你吻我的时候,你抚摸我的时候,我从心底感觉到幸福……可你从来没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我,但我知道你和其他人不一样,他们只把我当发泄的工具,你不是,可是你为什么要我呢……我就要死了,你能不能……能不能……告诉我呢……”
陶雪霖的声音变得及其低沉细弱。她还是那样柔顺地跪坐在年轻主人的身边,低着头,轻轻地颤栗着,仿佛暴风中失去依靠的幼兽。紫秋洵软软地抚着她的头颈,突然觉得皮肤上发烫,是她的眼泪灼着他了。他知道她在等一个答案,她真的是要死了,否则不会有胆量向他发问。
“不。”他说。
鲜花猛地抬起脸,苍白而惊愕的神色,似乎那个“不”字刹那间吸干了她的血。她呆呆地看他那俊美的邪神般的面孔,重复了一遍:“不……”
“不。”他静静地说,“这是我的事,你还是不知道比较好。”
“你的事……”鲜花顿悟地笑了,又变得明艳不可方物,“真是的,是你的事,你是主人,我到底不过是……我以为七年了,我那么尽心尽力地伺候着你,以为用自己的命总能换你一句真话。你给了我足够的钱,够我平平静静地活到一百岁了,我知道你并不在乎我是美是丑,可我每年都感谢那医生给我送来的药——我知道我在喝我自己的命,可是我愿意!因为它让我美丽!我愿意让你看见一个漂亮的我!我还能给你什么呢?除了这张脸这个身子我还有什么呢?我只有这点色相罢了!我只能给你这个!我难道还有什么纯洁的青春吗?我难道不愿意也是干干净净的有身份有地位像个人样儿吗?可这不是我的错!我知道,你根本就不在乎我,因为我脏!我真是妄想……真是的,你也不用告诉我为什么,也许你本来就是一时冲动……不过我还是很感激,毕竟这么多年你让我过得很好,我很高兴死前是这样安生的好日子……你……你还是走吧,别看我是怎么死的,一定……一定很难看……”
紫秋洵看着鲜花,泪眼婆娑的,却扬着脸,很有自尊的样子。他摸出怀表,三根指针就快要在“XII”处重合了。一边是时间欢快地流淌着,一边是母亲的小像冷漠高傲地看着儿子。他深知母亲不过是个庸脂俗粉,可他还是出自本性地爱她,可是母亲呢?长子才一岁、次子刚出生时她就抛弃他们了,因为那时候丈夫迷恋一个叫陶雪霖的女人,她愤恨难平于是绝食自尽。这在不夜城风花雪月的汪洋中不过是小小一波,早被耽于寻欢时时追求新鲜刺激的人们所淡忘,但紫秋洵不会忘,他自懂事起就刻骨憎恨着那个叫陶雪霖的女人!他发誓要把她弄到手,守着她,直到她死!他要在她临死前对她说:“你不是一直很想知道我为什么供养你吗?因为我就是要看你是怎么死的!”看她死啊!二十多年来的心愿!为这一刻他等了多久啊!虽然他也曾一见她便由衷地厌恶,可他忍着,就为了这一刻让她加倍的痛苦!让她在他的仇恨中死也不得安宁!
紫秋洵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他失声笑了!这一刻啊!终于来了!七年了!他对她和别人有什么不同吗?他不也在床第间暴躁地用她泄欲吗?唯一不同的是他恨!他比任何人都想更残忍地折磨她!折磨她的生和死!可如今机会来了,他又为什么说不出“我恨你”的话来呢?是因为她的妩媚吗?是因为突然回想起她那么深沉无言的温柔吗?是因为她说“这不是我的错”吗?也许吧——也许这只是巧合,她天生是要迎逢男人的,只不过在她和一个有钱男人周旋时,一个有夫之妇凑巧死去了,然后她就毫不知情地承担了二十多年的诅咒和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