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书·落花时(10)
黑色坚硬的圆珠子又在汗津津的手指间流畅地滚动起来。“我自六岁起,就不能行走,到今天,也有十六年了。”一瘦庸人轻柔地说。
玲珑睁大了眼,游移片刻,呐呐地问:“为什么你的腿……是这样?”
“家母妊中误食红花菌,至使我先天中毒。”一瘦庸人平淡道,“我自落地,为清除体内余毒,还未吃奶便开始吃药。然而六岁那年到底毒发,毒从足起,蔓延向上,侵害下肢。若毒行至心,便即刻身亡。当时群医束手,难铭祠的玄玑大圣尊告诉我,若施以针灸按摩,辅以汤药,再佐以奇效药石,方可痊愈。自那日起,足足有十四年,自腰部以下,毫无知觉。可我始终坚信,终有一日,我可痊愈。就算那是我天命将尽的最后一刻,今生今世,我定要恢复如初,行走如常。”
玲珑呆了呆,恍然地展颜笑道:“你就快好了,是不是?”
“两年前,我的腿开始有了知觉;一年前,我可以勉强站立;六个月前,我刚刚能走一步。”一瘦庸人道,“姑娘也见到了,昨日我已能走一百步,今日,我已能走一百零一步。如此,按玄玑大圣尊所言,一个月后,我当痊愈。可是两年前,那十四年的时间里,我也不止一次地怀疑,今生今世,或许真是再也站不起来了。毕竟天无绝人之路,姑娘就算一时贵恙,又何必太过沮丧?”
“那么……一个月后,等你能走路了,我们一起去看赛祭会好不好?”玲珑欣喜地问。
一瘦庸人一怔:“赛祭会?”
“是啊是啊。”玲珑笑吟吟地拍手说,“听说再过一个月,当今皇帝就要到秦州城来祭三江水神,到时候秦州城里会有好热闹的赛祭会,有杂耍班子,演神戏,晚上要放烟火、灯会,还有各种各样的好东西……”
一瘦庸人微笑摇头道:“姑娘想必是听岔了——不是当今皇帝,是皇太弟。”
“呃?皇太弟?”玲珑疑惑,旋即又偏着头笑起来,“嗯,不管他是谁啦,反正我们一起去看赛祭会好不好?”
“好罢。”一瘦庸人点头笑道,“一个月后,鹏来楼主亦会至此间与我比斗字艺。我若赢了,姑娘喜欢什么字,我就写给姑娘罢。”
“好啊好啊!”玲珑欢喜,随即又有忧虑,“可是你已经两年没写字啦,写得过他么?”
一瘦庸人道:“姑娘是习武之人,自然知道力起于地、发于腰、承于背,写字亦是如此。虽是一手一臂的动作,实是周身用力。前十四年,我下身毫无知觉,但腰背稳固,写字倒也不难。不过两年前,下肢经络初通,甫有知觉,腰间发力,凝神之际,双腿偶被牵动,拘挛疼痛,如此影响了腕力施展。此是我疗疾的转机,要紧时刻,鹏来楼主又送来战书,于是封笔,专心调养。我若痊愈,当全力与他一争高下,谁胜谁负,现在还难料。”
“哦,好有趣,倒似侠客们比剑一样。”玲珑听得精神振奋,忙问,“你们怎么比?胜负论定又如何?”
一瘦庸人又是微微一怔,虚空里似乎听到那人飞扬跋扈的话语,正恶狠狠地说:“你听好了——给你两年时间,你给老子站起来!然后咱们再来比,和以前一样……老子一定要把那东西赢回来!”他在刹那恍惚后微笑,转动木轮来到书案前,伸手取了案头一个小小的锦盒递给玲珑。玲珑急忙双手接过,打开来,里面是一枚小小的印章。石料不过中等,颜色青白,边缘略有些磨损。印章顶端雕刻着一头小小的麒麟,蜷蹄俯卧,惟妙惟肖,虽然形容简洁,线条疏寥,却有一种古朴浑厚、沉穆端庄的气势。章底四个左右颠反的阴文慑人心魄,正是“一瘦庸人”。
“此章本非我所有。”一瘦庸人道,“十六年前我与鹏来楼主同窗读书,此章的主人就是我二人的启蒙恩师。恩师面前,我与鹏来楼主比斗书法。我们只比赛写一个字,恩师的奖赏便是这枚章——下个月我们还是比赛写那个字,赌约还是这枚章。所以只有我赢了,姑娘才能得一瘦庸人的字。”
玲珑心旌摇荡,紧紧攥住那一小块似冷似热的石头,掌心竟渗出汗来。她喃喃地追问:“是什么字?你们要比什么字?”
“人生初识第一字。”一瘦庸人轻轻笑道,指尖沉稳地拨过了一颗纯黑浑圆的玛瑙珠。
“老朽子息艰难,年过半百,方得一女,老朽自然爱逾性命。”贺兰冉沉沉开口道,“小女出生时为横寐难相,不仅内子产难殒命,当时脐带绕颈,小女有一刻时间呼吸全无,多亏游常好友救助,小女方保住性命。不料此番生死大难之际,邪风侵入灵窍,以至小女颅中淤血,此大症候,连游家老弟也无可奈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