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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姜花(17)

作者:姜津津 阅读记录


黄新燕脑袋上的羊角辫都被打散了一只,披散着卷曲着的头发遮住了她半边肿起来的脸颊,她捂住脸,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了起来。

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对食物充满向往,对父亲心怀敬畏,可是前者竟然成为后者加害自己的导火索。

——当然是因为穷!

穷到冒烟的泾县,十里八乡许多光棍都娶不上媳妇。

黄得树也是40岁冒尖儿才娶上了现在的媳妇姜媛媛。

姜媛媛比他小9岁,51年的,是个寡妇。有个还没断奶的女儿,前面那口子在她怀孕的时候,去城里给她买红糖,没想到回来的时候遇见泥石流,噶了。她挺着大肚子办完了男人的丧事,又生下这个闺女。她嫁过来的唯一条件就是要带着这个拖油瓶。

黄得树打光棍打到冒烟,一心只想着老婆孩子热炕头。他见到姜媛媛这个女人,一看见她,他就觉得这女人有一把子力气——圆脸宽肩厚胸脯,屁股还大,更是一副好生养的模样。黄得树脑子一热就答应了。

姜媛媛当时从相看到嫁给他,就用了三天时间。

三天后,他的小院儿里就冒起了袅袅炊烟。被窝里有浑身软软的女人,可以使劲儿纾解他四十多年的沉郁之气。黄得树新鲜劲头还没过,并不在乎那个小小的拖油瓶。

可是随着他和姜媛媛的儿子黄新宇出生,他就越看那个拖油瓶越不顺眼。虽然户口本上,姜媛媛给女儿改了他的姓,可黄得树一点都不在乎。咋,便宜爹就那么好当?

就说今年吧,年成不好,几亩苞米地的收成还不够一家四口吃半年。剩下半年咋办?吃糠咽菜,在小院种点菜垫吧垫吧,靠着姜媛媛养的几只鸡偶尔打打牙祭才勉强能吃点荤腥。

眼看着这小拖油瓶一天天大了,饭量还不小,明年姜媛媛还打算让她去读书。黄得树气不打一处来。

读书?女孩子读书有什么用!

闺女大了,总是要嫁给别人的。

何况他还有个儿子要养呢。未来儿子还要结婚,他还要拼死给儿子攒点老婆本……

这样想想,给别人白养一个孩子,黄得树总觉得自己太吃亏。

他已经47岁了,还能干几年农活?

腰背都一把子老毛病,昨天折腾姜媛媛的时候他差点缓不过来劲儿,他怕啊……他的正经儿子才5岁不到,要是吃喝拉撒都要跟这拖油瓶抢,那他死了都不瞑目!

正在黄新燕哇哇大哭的时候,姜媛媛从菜地里冲进了门,左手捏着一把菜,右手还攥着一把挖菜的小刀。

“妈……”黄新燕看见她进门,一下子扑到她怀里,仿佛找到了依靠。

姜媛媛把菜放到桌子上,左手在身上胡乱擦了两把,这才摸了摸黄新燕的头。

“咋地啦?”这句话极轻极柔,像把母爱凝成了一汪湖水,用这爱意之水去托举着身心受伤的孩子。

黄新燕扭头,害怕地觑了一眼黄得树,又很快把头埋在姜媛媛怀里。

姜媛媛见女儿不说话,拿刀指了指黄得树,语气严肃。“你打她了?”

黄得树拿起最后那一块饼,假装吃饭,嘴里含含糊糊说:“我打她做啥子。”

姜媛媛又扭头转向儿子。“小宇,你爸打你姐了?”

黄新宇看看黄得树,又看看黄新燕,不知道如何作答。

黄得树给他一个狠厉的眼神。

黄新宇马上把头低下去,不肯吱声。

姜媛媛一把将小刀扎进黄得树的手边,黄得树吓得往后缩了缩手。

“这只手还是左边那只手?”姜媛媛问。

“啥子嘛!”黄得树也不敢继续吃饼了,干脆把剩下的一小块塞进了黄新燕的嘴里。“就是这娃儿要抢这块饼吃,我说了她几句嘛。喏喏喏,都给你吃,得了吧?”

黄新燕原本还在姜媛媛怀里哭得抽噎,这会儿被突然塞了块饼,差点从抽噎变成噎死。她把饼吐了出来,大力咳嗽起来。

黄得树皱起眉,一副你娃就知道浪费粮食的可惜表情,然后又舔着脸看着姜媛媛。“没得事嘛。小娃儿就知道哭。”

晚上,姜媛媛做了一大锅饼,饼皮暄软,每一块里面居然都藏着肉臊子。黄新燕和黄新宇两个孩子吃得不亦乐乎。黄新燕的头发也被重新梳好,两个羊角辫一甩一甩,圆脸上大眼睛眨巴眨巴的,可爱极了。

“快七月半了。”姜媛媛开始收拾一个包袱。“我要去给他烧点纸。”

黄得树看着姜媛媛忙碌的背影,有点不爽利地开口。“这么多年了,你还惦记那个死鬼。”

“他没爹没妈,就我一个亲人。”姜媛媛叹了口气。“我明天一早出发,后天准回来。你照顾好燕子和小宇。”

第20章 为什么总是姐姐

“七月半,鬼乱窜,莫在街上乱打转。

回归园,不烧纸,冇事表往河边指。”

泾县这一带的风俗是,七月半,给往生人烧纸。可以提前一天,因为鬼门关是从七月十四的零点开门,七月半的零点结束。

姜媛媛就是农历七月十三离开的黄家小院。

她花了两毛钱的车票坐了六个多小时到了娘家,给家里送了点自家晒的菜干,再沿着第一次出嫁时的路又走了几十里地,才到了以前的家。

家里已经没有人了。屋子被村委会的人收走了。

姜媛媛拎了个小篮子,里面是一枚鸡蛋,一小块煮好的五花肉,一小条半个巴掌大的鲫鱼。鲫鱼是村里的小孩子钓的,她给了对方半个窝窝头换来的。五花肉是给娘家买的,等下烧完纸她还要再带回去。

齐鑫的墓在齐家村,因为她是改嫁的媳妇,齐家村的人也没有特别客气。但每年她都会回来给齐鑫烧点纸,齐鑫的叔叔婶婶难得也会跟姜媛媛搭几句话。

不外乎就是——

“闺女咋样了?好吗?”

“齐鑫当年可是盼着不管是闺女还是小子,都要送她去读书的。是不是快了?”

姜媛媛一一作答,态度挺诚恳的,一点都不敷衍。

“还不错,六岁了,长高了。”

“嗯,孩子挺懂事,明年就可以念小学了。”

倒上三杯酒,炸一小挂鞭炮。酒香与热闹,是在吸引墓主的注意,暗示有人来看他了。

再来点燃三支香,把祭品都放在墓碑前摆好。

姜媛媛这才在齐鑫墓前蹲坐着,像老夫老妻唠嗑一样说话。

“黄得树那个人有点滑头,但人不坏。他对燕子不太好,但我理解,不是亲生的嘛,总隔了那么一层。你放心,我攒了一点私房钱,明年九月,无论如何我都给燕子找一个学校,让她好好读书。女孩子,读书才有出息。”

姜媛媛在齐鑫的坟前呆了差不多大半个钟头,然后她重新把摆好的祭品收回篮子里。这里的风俗是祭品可以由亲人回收之后,再吃掉的。这样死去的灵魂会保佑吃掉祭品的亲人。

姜媛媛拜祭完毕,又匆匆走了几十里山路回到隔壁县。

原本她娘家人还想让她留下来住一晚,但姜媛媛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天都心神不宁,她眼皮突突地跳,总觉得会有什么大事发生。

开往泾县的公交车特别挤,上面有挑着扁担的脚夫,扁担一头一袋红薯,一头一袋土豆,甚至还在车上就开始了兜售。还有抱着孩子的年轻夫妇,赶着进城的打工男女,姜媛媛连个落脚地都没有,直接被挤在副驾驶的铁皮盖子上坐着。每次车身一颠簸,她觉得自己的心脏就要被晃荡出来,跳出胸腔。

“妈妈,为什么我们不可以等下一班车回家啊。这辆车也太挤了。”

“今天是七月半啊,要早点回家。不然就会有小鬼从鬼门关出来抓人咯。”

一旁的一对母子正在对话。

姜媛媛不知道为啥,有些口干舌燥。

她看着女人手上还戴了块表。

她开口问:“请问一下,现在几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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